清明将至,不知先生的宗祠是否又倾颓了几分,也不知先生的坟茔旁是否又多了几株绿草。
先生在世时就甚为低调,死后能为先生扫墓祭奠的就愈加寥落。同乡后生斗胆在此行文,一则是敬仰先生的学识和为人,二则是为先生含恨离世而扼腕叹息。后生才疏学浅,辞藻文章定是入不得先生法眼,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就把这篇祭文当做菲薄的祭品奉献在先生的灵前,为先生,也为先生的风骨发出微薄的声音。
先生生于清末,卒于文革伊始,享年79岁。先生熬过了战火纷飞的乱世,躲过了外敌的枪林弹雨,却还是没有逃脱所谓文人的相互攻讦,最后竟然落得个惊悸而亡。自古文人,要么抑郁而亡,要么舍身取义,像先生这样含冤而死的几千年来也只有寥寥数人。先生离世已四十余年,不知先生的冤魂是否安息,是否释然这一生的愁苦。
先生自幼聪颖,又受家庭环境熏陶,熟读四书五经,涉略广博。光绪二十八年,先生随兄留洋海外,至民国十三年回国。期间辗转多国,能阅读八国文字,尤以梵文和巴利文为精。先生只以学识为重,回国之时竟无一头衔,有幸得梁任公极力推荐,指教清华。先生而立之年便与梁启超、王国维一同应聘为研究院的导师,并称“清华三巨头”。思及如今之势,便觉凭空又添几分悲凉,现今大学早已不是先生在世时那般意气风发,专心学术。追名逐利之士比比皆是,一旦有所成果便踏入仕途,头衔无数,教书育人早已抛之脑后,与先生相比可谓之尘土。
民国十五年,先生挚友王国维先生留下“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自投昆明湖而亡,先生为其题写纪念碑铭中首先提出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追求的学术精神与价值取向。先生也在以后的岁月中身体力行的捍卫了这短短十字的尊严,文人的骨气在这十字中熠熠生辉。在国民党败退台湾之时,先生舍弃高官厚禄既不跨海入台,亦不过岭南一步。足以见先生深明大业,看透了这世间的炎凉。后生不禁感叹当今之世舞文弄墨之徒,奴颜媚骨成瘾,甚至大有甚嚣尘上之势。今我民族日渐崛起,国力日强,然而文化却甚为萧条,能为我民族思想振臂一呼者为数不多,真正有识之士却被有心计者讥笑嘲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早已成为笑谈,道德被高悬于庙堂之上,后生不禁要问如若先生在世是否会为芸芸众生振臂高呼,摇旗呐喊?
公元1969年春节后,先生一家被扫地出门,先生早已备受疾病折磨只能以流食为生,偶有亲友偷偷登门拜望,先生躺在病榻上已说不出话,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流出,望者无不凄然。先生的泪水也许有着柔弱的成分但是更多的也许是先生对世间的愤恨与仇怨。先生口不能言,也不敢言,也只能用泪水来向后人,也向前人问个究竟!
“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先生用病体,用血泪哀嚎出这几行诗句,为自己留下最后的挽歌。公元1969年10月7日晨5时30分,先生于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告别了这个让他满怀希望同时又满怀怨恨的世界。事件发展没有让先生“失望”,一个月后的11月21日,先生的夫人唐筼撒手人寰,追随先生而去。后生不知道先生的夫人到底在那一个月中受尽多少折磨,但是从先生 “九泉稍待的眼枯人”的诗句中后生读出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山河无言,历史无语,三百年难得一见的史学大师就这样以一种凄苦的方式告别人间。
此前的1964年,先生在《赠蒋秉南序》中云:“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前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又说:“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纯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也许是天意,也许是造化,先生的序文似乎成了先生自己的墓志铭,也是先生留给这世界最后的遗嘱。很遗憾先生的宏志在如今也只是空谈,先生的低调也成为世人忘却他的理由。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蕉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挽歌》
先生作古已经四十余年,但愿先生在天国觅得一份安静,一份自由,今日同乡后生斗胆为先生,为先生的风骨呐喊!
仅以此文祭奠陈寅恪先生
文/ 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