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砖墙、文字墙、生活墙以及砌筑、坍塌
当我学会和瓦工师傅一样将砖头在手心里飞快地掉个边,再熟练地抹上砂浆,或者挥刀拍断,并没有想到某个秋日的午后,会写篇关于墙的文字。一直以来,我都很怀疑自己的文字是否能穿透厚实的墙体,以及穿越墙体之后涌动的气流。
黏土在柴窑里,接受火的洗礼,水分被摧枯拉朽地抽走,黏土被烧制成红砖,一叠叠摞起。汗水、瓦刀、水泥、石灰、工人师傅以及这些砖,来打造一堵墙。当新砌的墙体超越视线的高度,我开始想象它的隔离,声音、美景、风雨以及其他。我也打造一面墙,用文字砌筑,一层层、一圈圈,当它们越来越高,便也是一种禁锢。我对王师傅说:这面墙砌筑的不好,你看,马师傅的墙,平整、牢固、干净。于是,王师傅先站在自己砌的墙边,看一会,仍旧觉得自己砌的不错,他从自己的墙边绕过去,才能走到马师傅那片墙前。汗水一样的挥舞、砂浆一样的粘稠,这一绕过去,墙却明显的两样。我将方块的汉字,摞在一起,打造一面文字的墙,然后绕过去,看别人的文字墙,羞愧。我决定绕过去,因为这样才有拆除的理由。
看惯了红红绿绿的砖墙。当禁止使用黏土砖之后,开始用粉煤灰砖、砌块,墙在我眼里好象失去了某种意义,不再是墙。我竟然有些怅惘。但是毋庸置疑,这也是墙,也可以挡风阻雨。正如我不断变幻文字的搭建、材料、结构,企望找到更合适的表述,打造更新、更厚实的文字墙。一个声音告诉我: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材料打造,能挡风遮雨的才是真正的墙。
但是,墙也会突然坍塌。
小时候,对于墙的认知在于触觉,用手、脸、胳膊、臀甚至脚去触摸、摩擦、蹬踏,并试图撼动它,它一直沉默,有种不可逾越的坚实,钢铁一般。我很喜欢守在长满青苔的墙角,看渺小的蚂蚁忙碌,其实,我也渺小,在厚重的墙前。那年夏天,小叔叔当着我的面,一发力用他的铁拳就将墙杵了个通心过,日光从墙洞里射进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打穿了一面墙,而且打碎了他的侄儿对于墙的感觉。鲜血很快从他手上包裹的纱布里漫漫洇出来,但我对于墙牢不可破的印象,也瞬间灰飞湮灭。一种存在着的权威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击碎,另一种力量瞬间成为被膜拜的对象。我视为钢铁般的墙,竟然轻易崩塌了,我开始崇拜起小叔叔的拳头。拳头也是墙。
小叔叔的拳头是坚硬的,又是软弱的,我十六岁的某个夏天,小叔叔用一根绳子带走了他的身体以及被我视为天物的拳头。城墙厚实,却阻挡不了炮火地袭击;砼墙坚固,却禁不住风雨地侵蚀;小叔叔有钢锤一般的拳头,却被人们口中的文字击倒,四面墙只能遮挡风雨,却无法阻止怨毒和流言。他心中墙崩塌了,或许是人们的“墙”坍塌了,砸在他的身上。反正,他死了,孩子们在地上,小叔母在麻将桌上,他在梁上。
当我用孩子的眼光看待那一次穿墙的毁灭,实在是犯了一种仰望的错误。不被仰望得是人们口中、笔下、心里坚实的墙,没有人能知道它究竟是怎样坚实、沉重,但企图击打它的人一定会被它震的丢盔弃甲、魂飞魄散。这一座墙是人为打造,被文字传阅,并根深蒂固,我害怕这堵墙,当人们使用它的时候,开始叫做“习惯”,后来叫做“道德”也不可知。打着“道德”旗号的墙,往往不被推翻,因为他形成“文字”之后,便成为由牢不可破的墙,当人们想要打它一拳的时候,却比一场战争来得更激烈,需要流血、需要牺牲,就如“三从四德”原本也是道德墙,却有多少冤魂死在它的墙下。但是,最可恶的不是这些被人们臆想的“道德”,而是动辄祭出“道德”二字的人们,他们却是针对别人,人们每每把它向外推出,倒向身体之外的其他身体,对于自己,人们则更喜欢象征自由的自然空间。把别人圈在墙外,把自己释放出来,是人们的特长。
一座墙被砌筑,多少思想被禁锢,一座墙倒下,多少生灵被沉重包围。
我对于很多墙也想如同小叔叔,一拳捣过去,捅它一个窟窿。我不轻视它,站在它的面前,等待它轰然倒塌。我也在打造一面墙,阻挡它沉重地身躯。在于我,起造文字的墙是用来遮挡是心灵的孱弱。
有多少人在起造一堵墙,有多少人正在砌筑文字的墙,有多少人正在砌筑生活的墙。从这里看过去,有多少墙,一排排,一排排,耸立,宛若迷宫。从这里看过去,有多少墙,倒塌,断壁残存。
坐在苍茫的野外,看深厚天幕,不知道那沉沉黑色的之后,究竟有多少值得仰望的、被重视了或者被轻视了的物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