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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题
高僧
空空和尚出家前是富商之家的少爷,名叫德明。他父亲是做丝绸生意的,做的很兴隆,几乎覆盖了整个山东。德明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自然是父母的掌上珠、心头肉。
德明二十岁时娶了朱氏女为妻,一见后生了儿子智文,智文十五岁时,德明的父母相继去世,生意便落在了德明身上。
德明是个纨绔子弟,父亲在世时,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他只知道吃喝玩乐,卧花眠柳,何尝懂得半点生意经?父亲一过世,德明更象脱了缰的野马,伙同一些无赖泼皮,整日吃喝嫖赌,一点正事也不做,朱氏女整天哭、劝、闹甚至以死相挟,却丝毫打动不了德明狂野的心。久而久之,德明便彻底厌倦了朱氏女,索性连家也很少回了,既是回家,也是为了看看他的宝贝儿子智文。德明极爱智文。
三年后,德明便将家产挥霍尽了,狐朋狗友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德明,德明悔之晚矣。绝望的朱氏女带着儿子智文走了,任德明千哀万求地挽留也无济于事。德明至死也忘不了儿子智文临别时对他又爱又恨又怜的复杂目光。
一贫如洗的德明心如死灰,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后来,他流浪到一个村子,在位于这个村子半山腰的古庙里做了和尚,庙里唯一的老和尚为他取名空空。
日本人来的时候,空空和尚已经五十三岁了。老和尚早已做古,空空和尚独守古庙,虽然寂寞,却也清静。他在庙的周围种了一些粮食、蔬菜,还有两棵苹果树,一棵梨树。他经常将收下的粮菜瓜果送给村里的百姓,百姓们也给他油盐酱醋。多年的沧桑,已经使空空和尚将世事看空了,然而只有一点他割舍不下:对儿子智文的思念。越上年纪,空空和尚越思念儿子,他多想再见到儿子!
他终于见到儿子了,可这此相见又是多么残酷!
一天上午,空空和尚听到山下一片哭声,他出了庙门,只见山下的村子已经燃烧成一片火海,大火挟着黑黑的浓烟直上天空冲去,又慢慢扩散起来,象一群分飞的乌鸦。七百多村民聚集在村头的空地上,四周围着一群日本人,日本人个个端着枪对着百姓,明晃晃的刺刀发出令人胆寒的光。孩子们和妇女哭了。
空空和尚心里一紧,“罪过啊罪过。”他双手合十,默默地说。
突然,枪声响了,很激烈,象是打雷,透过硝烟,空空和尚看见村民们纷纷倒下,一股股飞溅出的鲜血划着弧线落下地去。
空空和尚惊呆了,他想象不出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惨绝人性的屠杀!他大张着嘴,沉重地、急促地呼吸起来,双眼瞪得象要爆出眼眶。“佛祖啊,你怎么能容忍哪!”他大声哭起来,眼泪,就象村民们流成河的鲜血一样涌了出来。
过了一会,枪声停了,七百多村民血肉模糊地倒在一起。大地静极了,空空和尚甚至听到了火的呼啸声。他发包疯般地奔到庙前的槐树下,发疯般地抓起挂在树上吊钟的绳子,发疯般地摇晃起来,于是,便响起了发疯般的钟声,呐喊似的。此时,空空和尚的思维一片空白,好象被抽走了一样,他愤怒地撞着钟,仿佛冥冥之中有神灵驱使。
钟声将日本人招来了,共有三十多人,三十多条枪齐刷刷地对着这个穿着又破又脏土布僧衣的瘦和尚。空空和尚毫无惧色,依旧发疯地撞钟,眼睛里射出的怒火恨不能将日本人全都烧死。
一个小头头模样的日本人举起手枪打断了悬钟的绳子,大钟掉下来。小头头叽哩呜噜地说了一通,另一人日本青年便走向前来。空空和尚轻蔑地望着他们。
突然,空空和尚惊呆了:那日本青年是他儿子智文!虽然将近二十年没见面,可空空和尚一眼就认出了智文,那英俊的面孔多似当年的自己。空空和尚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的儿子,他的智文,那么厚道、善良,怎么能是日本人,怎么能屠杀那些老实巴交的中国人!他揉了揉眼,朝山下望去,看见了那堆尸体,“不,我没在做梦。他不是智文,天线相象的人有的是。”空空和尚自言自语。
不幸的是,那青年确实是智文——日本人的翻译官。智文从空空和尚的神态上发现有问题,他仔细地端详着空空和尚,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多年一直在寻找的父亲。
“爸!”智文没出声地嗫嚅着。
是智文!刹时,亲情、思念、羞耻、愤怒一齐涌上空空和尚的心头,他感到脑袋要炸开了一阵眩晕,身体轻微地晃了晃。
智文用日语对日本小头头说:“太君,他是我爸爸,大大的良民。”
小头头点点头,对智文说了几句,然后招呼其他日本人进了庙。
庙门口只剩下智文和空空和尚,空空和尚漠然地望着远方,他感到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爸,”智文走向空空和尚,轻轻地叫了声。
“啪!”空空和尚抡起右手,用力在智文左脸上扇了一个耳光。
智文一楞:“爸,你怎么打我?”
“还有你妈的一巴掌!”空空和尚说完又抡起左手,在智文的右脸上“啪”地印下五个指头,他感到这两巴不掌已将父子情斩断了:“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空空和尚一字一顿地说。
智文捂着发红的双颊,言词切切地说:“爸,你何必这样,中国就要成为日本人的天下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爸……”
没等智文说完,空空和尚就扭住智文的耳朵,指着山下说:“你这个数典忘祖的混蛋,你看看,你还是中国人吗?你还有良心吗?!”他飞起一脚,踢在智文的腿上,“你给他们跪下!”空空和尚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说完这几句话就象用尽全身力气一样。
智文爬起来,真挚地说:“爸,我不管你认不认我,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爸,皇军刚才要我告诉你准备三十个人的饭。”
空空和尚冷笑一声:“皇军杀人杀饿了?!你去告诉他们,我不会做饭,要杀要剐由他们!”想了想,空空和尚又狞笑起来,这笑不象是皈依佛祖的和尚,倒象是地狱里的魔鬼。“你去告诉他们等会。”说完看也没看智文一眼就朝庙里走去。
日本人正坐在前堂上休息,空空和尚平静地从他们中间走过,进了厨房。
将近一个时辰,空空和尚端来了一大盆米饭和一大盆黄瓜汤,平静地放在供桌上。
小头头向智文呜噜了几句,智文便面有难色地向空空和尚道:“爸,他们,他们要你先吃。”
空空和尚顺从地取来自己的钵子,盛了米饭和黄瓜汤,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吃完了,便端坐在地上,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
很快,空空和尚感到肚子剧疼难受,象有千万条毒蛇在里面厮杀一般,一股腥咸的东西向嗓子涌来,空空和尚用尽全身力气将其咽下去,仍旧是一脸的宁静,宁静得让人想起皎洁月光下微波不兴的水池里浮着的一朵睡莲。
小头头放心了,便下令吃饭,杀人杀饿了的日本人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当智文盛黄瓜时,空空和尚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几下,象要说什么,却没说,智文夹起黄瓜往嘴里送时,空空和尚忍痛梦呓般地说:“智文,你不能……”蓦地,山下那一堆尸体掠过空空和尚面前,他闭住了嘴。
智文听到空空和尚叫他,很高兴地说:“爸,你认我了?”他都到空空和尚面前,放下了饭碗。
空空和尚悲戚地说:“快吃吧,别凉了。”
智文捧着碗吃起来。
不一会,日本人便捂着肚子鬼哭狼嚎了,他们知道老和尚在饭里下了毒。有一个日本人朝空空和尚开枪,可怎么也打不中,仿佛空空和尚被神灵佑护着一般。空空和尚仍平静地端坐着,看着日本和自己的儿子一个个痛苦地死去,随后,空空和尚长长地吐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佛慈悲,不准杀生!”含笑而逝。
好多年后,人们来到这个古庙,庙已破败不堪,几近倒塌。人们在前堂上看见一个老和尚端坐在那里,眼睛微微闭着,满脸慈祥。有蜘蛛在其右耳和供桌之间织网,才知道老和尚已经园寂多年了。
于是人们说,这是个得道的高僧。
孝子
地狱的苦,哪怕有千层万层地狱,应松都能受得,这里,日本人的宪兵队难道不是地狱吗?可人间的苦,应松却受不了:当皮开肉绽的应松被凉水浇醒后看见手脚绑在椅子上泪流满面的老母亲时,他知道,人间的苦——和慈祥的老母亲在一起就是在人间——老母亲就是美好的人间,这种苦他受不了。
“应松!”母亲颤抖地叫了一声,身体朝前一倾——要到儿子身边,却因手脚都被捆绑着,连人带椅子朝前摔在地上。
“妈!妈!”应松心如刀绞,日本宪兵的种种酷刑没使这个硬汉子掉一滴眼泪,可此时,他却泪如泉涌。
宪兵扶起了应松的母亲。
桌子后面的山田大佐得意地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
应松挣扎着坐起来,他盯着山田大佐说:“告诉你,这一着也没用,什么也撬不开我的嘴巴!”
山田大佐嘿嘿一笑:“刘先生,你们中国人不是最讲孝道吗?你能忍心看着你母亲受苦不管?听说你可是个有名的孝子啊!”说完,他朝后面努了努嘴,一个宪兵便拿皮鞭在空中抽了一下,“啪”的一声,极其清翠。
“禽兽!”应松咬牙切齿地骂道。
山田大佐又嘿嘿一笑:“对,我是禽兽。可你想想,刘先生,如果我当着你的面把你母亲打死,而只有你能救她,却见死不救,你不是连禽兽都不如吗?刘先生,快把你们联络处人员的名字告诉我吧,我保证不伤你们母子一根汗毛,怎么样啊刘先生?如果你再不开口,你知道,日本宪兵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应松冷笑一声:“这我丝毫不怀疑。你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何止我们母子!”他又转向母亲:“妈,儿子不孝,儿子既然做了这工作,就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了。”
母亲坚毅地点了点头:“应松,妈知道,妈早就知道了。妈也是中国人,妈不怪你,妈觉得你做得对!”
“妈!”应松深情地叫了一声。
原来妈妈早就知道自己是地下抗日组织的成员了,应松心里一热,妈妈,你是怎样地为儿子担心啊,你一定是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难怪你的头发一年来全白了。妈妈,儿子非但没赡养你老人家,还连累你老人家受罪,儿愧对你老人家啊!
应松自幼丧父,八岁那年,哥哥得肺痨病死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供他读到师范。毕业后,应松当了教师,五年前加入了抗日组织,是这个小城联络处的处长,十多天前,因叛徒出卖而被捕。敌人软硬兼施,用尽了一切手段,也没得到他们想要的名单,于是抓来了应松的母亲。
审讯室里阴森森的,两个日本宪兵站在墙边,手里都握着皮鞭,杀气腾腾,不时从院子里传来一阵军犬的咆哮声,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山田大佐慢慢踱到应松面前:“说还是不说?!”
应松抬起头,倔强地摇了摇头。
山田大佐抬起脚踢在应松胸口上,应松被踢翻在地,双手捂着剧疼的胸口,嘴里直喘粗气,在地上来回翻滚着。
母亲象母老虎一样扑向儿子,却又摔倒了。母亲身体用力朝前蠕着,边蠕边骂:“畜生,不得好死的!别打我儿子!”
应松在地上喊:“妈,妈,别管我!”
母亲几乎要疯了:“应松,这群畜生不得好报,不得好死!”母亲流泪了,她不忍心自己心爱的儿子受苦;儿子也流泪了,为了母亲。
一个宪兵将母亲提起来,山田大佐来到母亲面前,狞笑着说:“老太太,看你儿子受罪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子最听妈的话,告诉你儿子快说了吧,如果不说,”山田大佐面露凶光,“我就当着你的面将他一刀一刀割死!”
母亲冷笑一声:“儿子是我养的,儿子是听我的话,可我想叫他说什么不用你管!”
应松朝母亲投去崇敬的一瞥。
山田大佐揪着应松的头发,使之坐起来面对着母亲,又朝后面的宪兵扬了扬手,宪兵便走到母亲面前,朝着母亲左右开弓就是两记耳光。母亲的嘴角被打出了血。
应松如万箭钻心般疼痛,他喊道:“放开我妈,要打就打我!”
山田大佐阴冷地说:“刘先生,这就要看你的了,你还是不说?”
应松摇摇头,母亲报之以赞许的目光。
山田大佐狂怒了,他象落入陷阱的老虎一样狂叫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说完,便凶狠地在母亲脸上打了两拳,又打了母亲七八个耳光。
母亲的头被打得左右乱晃,眼前直冒金星,脑袋象被钻开一样疼。母亲的脸颊已经肿了,嘴唇满是鲜血,一颗牙齿被打掉了,苍白纷乱的头发上粘了一片血。
“我操你妈!”应松暴怒地大骂一声。
山田大佐倒不愠不火:“刘先生,说不说?”
应松怒视着山田大佐摇了摇头。他又爬到母亲身边,擦去母亲嘴上的血,理了理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无力地低着。
“哈——”山田大佐大笑起来,他对一个宪兵做了个手势,宪兵出去了,一会,他牵进来一条硕大的狼狗。狼狗朝应松母子汪汪大叫,边叫边欲挣脱绳子往前窜。
“刘应松,”山田大佐用来自地狱般的语调说:“你再不说,我就放狗将你妈咬成碎片!”说着朝牵狗的宪兵扬扬手。
宪兵松了松绳子,狼狗便张牙舞爪朝着母亲狂蹦乱跳,尖利的牙齿带着死亡的气息,一张一合的嘴象地狱的大门。
母亲朝旁边一斜。山田大佐示意宪兵牵回狼狗,双眼发着寒光,对应松说:“刘应松,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说不说?再不说,你母亲将痛苦地死在你的面前!”
应松这次没有摇头。他的面前仿佛浮现出母亲血肉模糊的惨状,他不愿母亲被狗咬死。他知道,如果再不说,他们母子将会死得很惨,而且最可怕最痛苦的是后死者还要亲眼目睹先死者的惨状,这对他们母子来说是最大的折磨,母子二人都受不了这种折磨。山田大佐是有名的死亡天使,他阴险、狡诈、残忍,魔鬼想不出的办法他都能想出来,已有很多抗日战士死在他手里了。我方一直想除掉他,可总没找到机会。一个计划,残酷的计划在应松脑袋里形成了。
应松似乎地喊了声:“我说,先把狗牵出去,再放了我妈,”他又指了指身后的两名宪兵,“要他们也出去。”
山田大佐叫他们都出去了。
母亲一楞:“应松,你……”
“妈,还是说了吧,这样你老人家就不受罪了。”应松用异样的、悲哀的目光看着母亲,那目光却包含了对母亲的爱,宁愿用自己生命换取母亲生命的爱,饱含着对美好生活的留恋和向往。
母亲读懂了这目光,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山田大佐为母亲解开了绳子。
应松身上忽然有了力气,他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两眼噙着泪水,双膝跪下。他理了理母亲的头发,擦干母亲脸上的血:“妈,儿子不孝。”
山田大佐又得意地等着这幕戏剧的结束。
母亲站起来,枯瘦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应松的脸:“应松,好儿子,这是最大的孝,妈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值得。”母亲忍不住老泪纵横:“应松,妈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啊!”应松将母亲扶在椅子上坐下,透过朦胧的泪眼,深情地凝视着母亲,仿佛要把母亲永远地印在双眼里。
“妈!”母亲满怀激情地叫了一声。
母亲朝儿子微微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应松,我的孝顺儿子,搂搂你的妈吧!”
应松站起来,背对着山田大佐,左手轻轻搭在母亲肩上,温柔地拍了拍,右手却用力掐住了母亲的脖子!
世界在消亡!
山田大佐起了疑心,他上前一看,惊呆了,他不敢相信儿子竟能下得去手掐死自己深爱着的母亲!他发呆的当口,为应松赢得了时间,待母亲安详地闭上眼睛、明白过来的山田大佐正要叫喊的刹那,应松已扑食饿虎般地将他扑翻在地,汇集着全身力量,钢钳般的双手死死掐在他的喉咙上。
山田大佐喉咙里发出低沉沉的“噢噢”声,他挣扎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闻声而来的宪兵朝应松开了枪,应松倒在母亲身边。
山田大佐至死也没闭上眼睛,他想象不到中国人竟如此“不通人性。”
他太小瞧中国人了!
血洗太阳
大兰做好晚饭,等了很长时间,七岁的儿子小顺还没回来。
“这个小该死的,到哪里疯去了。”大兰向丈夫石虎抱怨,“别磨斧头了,已经够快了,快出去找找小顺。”
石虎没吭声,继续磨他的斧头。
大兰不耐烦地从石虎手中夺下斧头,扔在地上,没好气地说:“磨这么快想杀人啊,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石虎还没吭声,他捡起斧头,又磨了几下,又把手放在斧刃上试试是否锋利。
“你是个没嘴的葫芦啊?”
大兰有点火了。
石虎嗡声嗡气地说:“嚷什么?还能死啊?该回来他自己就回来了。”
大兰忙吐唾沫:“呸呸呸,好臭嘴,你才死呢。我不是怕日本人吗。”
半年前,这里被日本人占领了。他们在这村修了一个大炮楼,驻扎着四十个人,半年来,已经打死了十一个村民了,村民们敢怒不敢言。特别是胆小怕事而又心地善良的四公公,总是驼着背对愤怒的村民说:“忍着吧,忍着吧,如今是他们的天下,咱能有什么办法?能忍着就平安无事了。我就不相信他们能祸害一千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
大兰还在絮叨,石虎听腻了,便出去找小顺。刚出门,便见一群人朝他家走来,族长四公公走在最前面,边走边指划着,很激动的样子。走近一看,只见长锁抱着小顺,小顺已经死了,头上一个窟窿,红的血和白的脑浆凝固在一起,糊满了脸,小嘴大张着,好象在向苍天诘问着什么。
“造孽啊造孽!”四公公悲痛地对石虎说:“孩子正在捉蚂蚱,叫炮楼上的小鬼子当活靶子打死了,这帮驴操的!”从不骂人的四公公第一次开骂了。
石虎凶狠地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跑进屋子,握着斧子奔出来:“我跟他们拼了!”
四公公用力拦住石虎:“虎子,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什么吗?”
石虎猛地蹲下,将斧头狠狠地砍进地里。与此同时,大兰出来了,她看见小顺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小顺!”便昏了过去。
四公公拉了石虎一下:“虎子,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快给小顺洗洗,换身干净衣服,埋了吧。长锁媳妇,把虎子媳妇抬进去。”
人们忙活着把小顺埋了。刚添完最后一锨土,大兰披头散发一路嚎啕着跑过来,她扑倒在坟前,双手拼命地敲打着坟土,心啊肉啊地哭起来。石虎蹲在坟前,虽怒火中烧,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天黑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世界象蒙了一块大黑布,树叶被微风吹得哗哗作响,象一首无言的没有旋律的哀乐,远处的炮楼象恶鬼一样立在那里,等候吞噬夜行人似的。大兰忽然爬起来,跺着脚骂:“小日本,我操你妈!”
大兰和石虎被人们拖回了家,人们安慰一番就各自散去了。
屋里没点灯,大兰坐在地上哭,边哭边骂日本人。石虎握着斧头,在地上乱划,好象划在日本人的肚子上。大兰嘤嘤的哭声激动怒了石虎,他踢了大兰一脚,虎着脸说:“哭有屁用!有哭劲杀小日本去!”
大兰猛地止了哭,站起来,尖着嗓子吼道:“你当我不敢去吗?我这就去拼命!”一边夺过石虎手里的斧头,就要往外冲。
石虎抢上前一步,拦住大兰问:“你真敢还是假敢?”
大兰推开石虎:“真敢,小顺死了,我要为他报仇!我死也比伺候你这个熊包老爷们强!那日本杀了咱村那么多人,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敢放一个屁吗?”说完又哭。
石虎骂道:“哭你娘个B,你要是敢今天夜里就和我们一起去拼命!”
大兰一楞:“今天夜里?”
石虎说:“对,就定在今天夜里。四公公领导着咱村能走得动的大老爷们去拼命!”
大兰又是一愣问道:“四公公?他胆那么小,怎么敢领头去处拼命?”
石虎便将原委告诉了大兰。
老实巴交、谨小慎微的四公公之所以决定要和日本人拼命,是源于瘸子一家六口的死,这之前,日本人已经杀死五个村民了。
瘸子自打娘胎生下就瘸,他上有父母双亲,下有老婆孩子和一个妹妹。
一天, 瘸子的妹妹到村西头的水库洗衣服,洗了一
半,来了两个日本兵,日本兵经常到这个水库洗澡。见日本兵来了,瘸子妹妹收拾起衣服要跑,可已晚了,日本兵残暴地将她轮奸了。瘸子妹妹衣衫不整哭着往家跑,在路上遇见了四公公,四公公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四公公便跟着去了瘸子家,得知原由后,四公公气得浑身乱颤,瘸子妹妹才九岁,还是个小孩子啊。
瘸子望着哭成一团的家人,悲愤地说:“四公公,咱们
拼了吧!”
四公公强忍悲痛,劝道:“瘸子,忍了吧,忍了吧!日本人有枪有炮的,咱去拼命,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啊!老天爷会给他们报应的!”
瘸子好象被劝住了,但瘸子却自己行动了。
这以后,瘸子每天都藏在水库后的小树林里,握着锋利的斧头等着日本兵。一天,三个日本兵来洗澡,他们洗完刚上来,瘸子就拖着瘸腿,拼命朝他们奔去,挥着斧头拼命砍,当场砍死两个,砍伤一个,瘸子被受伤的日本兵开枪打死了。日本人暴怒了,他们杀了瘸子一家,瘸子的儿子才刚满周岁。
瘸子一家的死彻底改变了四公公,这个胆小的人忍无可忍了。
一天晚上,四奶奶颠着小脚将村里二十几个青壮男人叫到自己家里。
男人们来到四公公家,只见四公公阴沉着脸,紧蹙着眉头,威严地坐在椅子上,叭嗒叭嗒地抽着烟,不吭一声。人都到齐后,四公公站起身来,挺直腰杆,人们发现,四公公挺起腰来,背已不驼了。四公公磕净烟锅,很庄重地说:“小日本杀了咱那么多人,咱都是大老爷们,有没有种和小日本拼命?!”
四公公刚说完,石虎便说:“早想和这帮狗杂种拼了,这口气早憋不住了!”
长锁接着说:“再不拼命,咱们的媳妇早晚也要给他们糟蹋了,咱们早晚也会死在他们手里!”
男人们愤怒地骂起来,长久以来积压下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
“现在不是骂的时候,”四公公打断了骂声,“这几天你们赶快到各家各户去问问,谁愿拼命、报仇的就磨快菜刀斧头。咱们没有枪,能砍几个是几个,砍死这些狗东西!还有句话,咱们都死了,没办法,要是小日本都死了,不管咱能活几个,都出去投队伍去。家撂给媳妇们,也该出出这口恶气了!”
问的结果,村里二百多能走得动的青壮男人都愿意去拼命!村庄燃烧起来了,复仇的计划很快就制定好了。
大兰听石虎说完,擦了擦眼泪,硬帮帮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石虎嗫嚅道:“你,你还照顾小顺,我死了没什么。”
大兰啐道:“呸!就你恨日本?日本人在这里,咱谁能活安生了?”说完便点上灯,拿起菜刀:“我也去拼命!”霍霍地磨起来。想到就要报仇了,大兰便不再有一滴眼泪。
石虎的眼圈倒红了。
夜深了,漫漫黑夜笼罩着充满仇恨的村庄,这仇恨汇聚到夜空,黑夜被稀释了,因为这仇恨在召唤光明!光明之神已经看到几百道充满仇恨的寒光闪闪的利刃在朝魔鬼般的炮楼飞去,魔鬼被吓得浑身乱颤,魔鬼的招牌——太阳旗也在颤抖!
宁静的黑夜忽然被交织在一起的怒吼声、喊杀声和枪声震碎了,当一切都归于宁静时,黎明飘飘摇摇地来到了。
这次拼命杀死了所有的日本兵,村里死八十三人,伤二十一人。
胆小怕事的四公公这辈子学会了一件事:拉手榴弹。他迎着炮楼顶上机枪的火舌奔去,和那个开枪的屠夫一起同归于尽。
炮楼倒下了,太阳白旗被复仇的鲜血洗得通红,太阳永远是红色了。
石虎领头埋葬了死去的人,包括大兰,大兰砍死了一个日本兵。
之后,他们便投奔队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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