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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潘霞 于 2012-1-31 15:48 编辑
渐行渐远的家族技艺
文/潘霞
春节探家,离开时,姐和我商量,把家里那些年代久远的医书捐出去吧,经年日久,纸质发脆,好些都不敢翻动了。
我少时离家,只记得祖父的书柜里确曾有过一摞摞的医书,有线装的,也有用海蓝色塑料皮封着的,至于它们里边长什么样,我是不上心的。祖父在世时,书柜常常上锁,严禁我们小孩子乱翻乱动,他去世时,我已外出求学,以至于我对祖父的那些宝贝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
那还是清代的呢,再放,就糟蹋了。姐叹息着说。我说行,我打听一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突然感觉到一丝不舍。尽管我对姐描述的那些从后往前翻的、竖排的、从右向左看的、蝇头小楷写就的医书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我知道,那是家族的传承,是光阴的影子,而属于家族的很多技艺正渐行渐远,若干年后,它们将仅限于后辈口中的一个故事,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喟叹的事。
一、中医
从我有记忆开始,祖父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在保健站坐班,号脉、诊断、开方子、抓药。那时,西药还不盛行,多靠这些草药来为病人解除痛苦。也有针灸,细如发丝的长长的针就装在一个特制的盒子里,我是不敢碰的,多看几眼都会冒出冷汗来。
后来,上小学了,保健站与村小学仅一墙之隔,课后,我经常偷偷溜过去,为的是从祖父手里接过几片焦山楂,然后在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无比欢欣地品咂那美妙的酸甜味道。有个做医生的祖父,在小伙伴面前,我是得意且自豪的。
最值得炫耀的还是祖父的医术。晚年时,祖父出门已不便,便常有人提了罐头、点心上门来,有本村的,也有远地的,偶尔,家门口还会显眼地停着小汽车,那是从省城慕名而来的。每每有人上门,我便赖在屋里,不是眼馋那些花花绿绿绿的罐头、方块的绿豆糕、烤得焦黄的草子糕,而是喜欢凝神看祖父细长的手指搭在病人腕上的情景,看他脸色时而凝重、时而放松,我也屏着气息跟着起起伏伏,替病人捏着一把汗。时隔多年,这神圣的一幕一直珍存在记忆里。而这样熟悉的场景并没有随着祖父的离开而断档,因为,父亲做了接班人。
父亲的医术并非传自祖父,父子俩的关系僵了几十年。听母亲讲,祖父至死都没有听父亲喊过一声,终是遗憾着走了。似乎也易于理解,父亲两岁时,祖父便因“反动”罪名入狱,在他缺席的八年时光里,父亲已从童年走进少年,生活的艰难加上歧视的目光,恨意就这样一点点植入年少的心里,随着时光的淡去,恨可以渐渐消弥,那声“父亲”却是永远无法出口了。
父亲学医,应了那句老话:久病成医。幼时的营养不良为此后的人生埋下了伏笔。年轻时,父亲不曾像别的男人一样挣生产队全劳力的工分,一年里至少有半年时间缠绵病榻,这时,祖父的那些医书便成了他消磨时日的方式。田间地头,每逢休息的空档,父亲追着人把脉的情景常被引为笑谈,多年后,也成了母亲口中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父亲医术的精进,还要得益于他的科班出身的表兄。表兄弟间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俩人常常并排着仰面躺在土炕上,双双翘了二郎腿,絮絮叨叨间,半日光景就过去了。就这样,取得行医证后,父亲接替了祖父的班,做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有一件事,记忆非常深刻。是一个傍晚,一向耀武扬威的二祖母突然休克了,父亲匆匆抱了祖父留下的盒子赶过去针灸,二祖母醒来时,从头至脚插满了长长的针,我跑去看热闹时,正看到刚刚坐起来的二祖母顶着满头的针连哭带号,地下,跪着她的三个儿子,据说是因为他们没听话导致的后果。我是个胆小的人,对那满头的针,想起来便觉骇然,但父亲的形象却也从此高大了起来。
守着一个现成的中医,我们姐弟连同下一代自然受益多多。从小弱不禁风的外甥女长到17岁,没打过针没输过液更没去过医院,大病小病都是父亲一手料理。包括我和弟的孩子,没有遭过动不动就打针输液的罪,比起电视镜头里那些常坐在医院走廊挂点滴的孩子,他们是幸福的。然而享受着这些幸福的同时,我也常常担忧,几十年后,恐怕只能到医院“任人宰割”了,那也是无奈的事。
都说“人过四十不学艺”,赶着末班车,39岁的姐报考了按摩师,也勉强算是传承吧,对我们这一辈人,或多或少是个安慰。
二、书法
正月初八,姐弟一行人照例去县城看望已83岁高龄的二祖父,刚走进小院,就听到屋内热闹的人声。果然,几个叔叔、姑姑都在。身形与马三立相似的二祖父坐在沙发上,精神还好,却远远比不上前几年的矍铄了。望着小院里张贴的那些印制下的对联,我轻声问二祖父,现在不写对联了吧?二祖父搓着手,难为情地笑。“早不写了,你二爷爷精神不行了!”一旁的姑姑接口。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知道,二祖父的书法时代业已终结了。
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的二祖父,书法在县城首屈一指,常被人请了去写字。我见到最多的是对联。以往,一到过年,二祖父便成了最忙碌的人,蹬了自行车回到村里,自家的、本家的,裁好的红纸早都提前送了过来。村里人家的对联,往往不是一副两副就能解决的,院门的、正屋的、偏房的、鸡舍狗窝的、甚至院内果树的,好不齐全。二祖父脾气甚好,从没见他烦过哪一家,再厚的一卷纸也欣然接下,一天写不完第二天继续。
小的时候,我是最愿意给二祖父打下手的。二祖父潇潇洒洒挥毫泼墨,我就在一旁翻着书找好听的对联。刚刚写好的,用两只手小心托着,一幅幅摆到屋内的桌子上、柜子上,待干透后,再小心收起,这卷是哪个哥的,那卷是谁家婶的,都要在外边标注好,方便人家来取。那时候,家里极为热闹,有等着取对联的,有临时裁了纸过来的,观摩的、叫好的,二祖父的脸在一片红色掩映下,显得更加精神焕发,满屋的行楷隶草,真是一场视觉上的盛宴啊!
也只能在记忆中搜寻了。随着年事渐高,兼家庭琐事所累,情郁于中却又无法发之于外,二祖父在晚年学会了抽烟,靠尼古丁消忧解愁。看着那双曾经让我无比崇敬的手已被焦油熏得微黄,我自心痛却无能为力。几年前,二祖父最小的儿子,与我同龄的我的四叔,因深陷赌博导致妻离子散,房产变卖后居无定所人无影踪,后来二祖母也因焦虑过度偏瘫近两年,此种境遇之下,二祖父怎会有什么闲情偶寄?想到此,唯有黯然伤神。
春节前我回家,母亲说,门口的照壁上还缺个对子呢。小弟也说,顺便给我的搅拌机也写一个。这些特别的对联,是买不到的。家里人中,只我的硬笔还拿得出手,又仗着出过几年黑板报,美术字勉强写过,也就不怕现眼了。学了当年二祖父的样子,把纸对折两下,这样,四个字占的地方便平均开了,好在字不用大,都是些三寸宽的条子,下笔不至于手抖。先是小弟机器上的“安全生产”,写好后,母亲一看就笑出了声:这字怎么轻飘飘的?也不合规矩呀,上下左右没留空,字都到边沿了。羞到脸红。下一张,学乖了,先留了空,再对折,写“出入平安”,规矩倒是有了,但横看竖看就是不入眼。便更加怀念起二祖父写对联的日子来。
N年前,也曾动过心思,想练练书法,终因散漫懈怠,无疾而终。
床边,几个叔叔在帮二祖母翻身,我们也起身告辞,姑姑送我们出来。起风了,小院门上,没有粘牢的对联被风吹起一角,兀自摇来摆去,仿佛在向一个逝去的时代挥手告别。那一瞬,心已涨潮。
三、园艺
母亲有两个大园子,是菜园,也是果园。每年春夏,园子里一派生机勃勃,诱人的颜色总引得路人驻足,远远地把目光伸进去。这园子,是母亲的骄傲。
母亲种园子,已有近四十年的历史,从过门始,从未间断。多年前,当别人家只能靠白菜土豆过日子的时候,勤劳聪慧的母亲已经开垦了院内的空地,种些时令小鲜。秧苗是去县城的苗圃买的,一早或是傍晚,挎了竹篮步行而去,来回十五里。随着园子的不断扩大,母亲开始自己培育秧苗,苗圃依旧去,是去偷艺的。
在母亲的带动下,左邻右舍也纷纷种起了园子,秧苗是母亲提供的,免费。这家的西红柿,那家的青菜、辣椒、菜花、小白菜,提前打了招呼,母亲都给预留着。后来,尽管有的人家也开始自己撒播秧苗,但总比不上母亲种的壮实,他们哪里知道呢,学校发给我们的那本《农业基础与实践》,关于菜园子那一节,母亲在灯下,何止翻了百遍?
上次回家,没目的地翻着旧书柜,那本书猛地闯入眼帘,我仿佛又看到了落在它上面的旧时光,缓慢而悠长。四季的风把时间吹落,也吹驼了母亲的背,吹白了母亲的发。母亲的园子,也终会老,我在这样的思想里,几近失语。
园子一年年地更热闹了,蔬菜品种不下二十种,往往是刚拉了蔓,就又撒了籽,这片土地永远孕育着生机和希望。即使冬天,大葱的幼苗也会在覆盖的地底窃窃私语,来年的春天,早早便会郁郁葱葱起来。还有洋姜、草莓、韭菜、黄花菜,整个冬,它们都会积蓄力量等待勃发。是母亲,让宁静的园子充满生命的畅想;是母亲,让单纯的日子盛满快乐与富足。
这样的早春,坐在洒满阳光的屋里,我在想,母亲园子里的桃树可曾含苞?一夜春风之后,梨树杏树也该开花了吧?那几棵生长了四、五年的核桃树,还不计划挂果么?丹藤翠蔓、鸟语花香,垂涎红樱桃的山雀,低头弯腰向天地感恩的山楂、大枣,一切都是那样美好,让人向往、让人憧憬。
然而,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而我们,又不屑去学那些育苗、施肥、锄草、捉虫的活儿,很多东西,渐渐都会被丢掉,而丢的理由也很多,比如市面上啥没有呢?比如何必浪费精神把吃不完的东西左一兜右一篮去送人呢?土地终会变老,园子终会变老,最终丢掉的,将是温暖。
我想我无能为力,对这样世事的变迁。只能寻一个合适的契机,让熟悉的人事在记忆里,鲜活;也唯有,用笨拙的笔把他们和它们收藏在文字里,然后期待着,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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