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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于离别
清楚地记得,十六岁那年的某个下午,太阳并不灼眼,空气却是躁热难耐,门前的马路,尘土飞扬。没有等待母亲,也未与父亲告别,我拎着简单的行囊,在奶奶茫然不舍的眼神里,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把老屋、乡村、小路、亲友和三三俩俩的同龄人都抛在身后,不觉得行囊在肩的沉重,不确定离别是不是能把全部的依恋与深情都浓缩或凝聚。或者,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懂得依恋。
夜晚,大雨滂沱。仿佛一只脚踏上了远行的列车,一只脚还在站台。母亲追来,脸上的水珠,没有人能分清那是雨还是泪。她搂着我,对我叙说这场使我受伤的骗局是如何让她心痛,她向我保证,未来的日子再不让我离开家尽受风寒,她宁愿跟着建筑包工头,上梁下屋,挑更多原本只适合男人的重担。她说,亲人都会骗我们,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只会更苦。
母亲说的那个亲人,曾将我带入一座城市许我以工作,而最终,我却只是他成全自己伟岸形象借以敷衍家人的一个藉口。他将我丢在城市的路口。一块钱的公车,载我原路返回。去时,我怀抱向往与渴望;回时,我满是恐慌与泪水。
于是,朴实善良的母亲只想用她瘦弱的肩,更紧地护我。她不知道,对于孩子,一次出走,即使失败,也是一种成长。如果说莽撞与倔强能使人增长力量,那么在我们尚能意气用事的年纪,又如何说服自己去拒绝它?更何况受伤总是更容易激荡年轻的心。我那时已经暗自对自己说,要走出去。村庄留不住我,母亲留不住我。父亲的短信,被母亲捏在手里,再打开时,字迹已然有过被雨水浸润的斑驳。我轻描淡写,总以为母亲的哭泣有些夸张,又以为自己没有依恋。而转身之后,年少无惧的脸,忍不住泪水奔流。我固执地相信,那不是因为依恋,更不是因为离别,它仅仅是一种本能的渲泄。
所有的游子,每一年,不由自主,都在离别中启程;每一天,都在离别中渴望。在这反反复复的轮回中,每一个母亲都长成一棵老树的样子,而孩子,是这树上的一片叶。根,缠绕,叶,漫天飞舞。每到秋天,母亲仰望天空,凝望远方,开始一次次揣测自己的那片叶子,是否已飘向归程。无论隔多远,我看得到她隐忍的泪与期待。贫寒的母亲,原本最害怕冬日的寒冷。那些单薄的衣裳,实在撑不起她原本寒凉的日子。而后来,她一次次对邻人说,冬来了,天冷了,我的孩子,便都要回来。从春等到夏,从秋候到冬,没有什么力量能将母亲对孩子的盼望挤兑。这盼望,甚至让母亲忘记寒凉,让她总是在一次次被柴火熏得睁不开眼时,依然只记得要存下一钵温暖,候她那远行的孩子归来。
村庄的坑坑洼洼,早已被平整;古老的土坯房,早已被取代;就是大山上那曾经因失火而荒芜的坡心,如今也已经绿意盎然。而我在远方,不知道母亲的心,是否已因着这习惯的离别变得稍微坚硬?我不知道,当她看到别人的孩子都围坐身边时,是否会因着自己孩子多年的远行而有所怨怼?我只知道,当我的孩子一次次对我叙说着两广无雪的遗憾时,我总想告诉她们,母亲日渐变色的发丝,早在我心里卷起千堆雪,一年比一年厚,一年比一年密。而她匍匐在地里,摘下的朵朵棉花,经过细密的弹织,最终柔软地将我盖住,洁白,纯净,深情,早如积雪千丈,将我包裹与我融合,使我在极冷的寒夜复归温热。
每一个母亲,都用不同的生存方式面对世界,而她们,却永远只用一个姿态,面对孩子。这个姿态最准确的形容,就是爱。无论孩子离得多远。
村庄一直在那里,母亲一直在那里。
绕过生活的重重线圈,无论是否已圆满勾勒出理想的画卷,只要已到了打结的当口,我们便应该踏上归程。
村庄对孩子有包容,而母亲,曾经持久地等候。如今,她垂垂老矣。
回眸这些年,唯有她,是世上唯一不会与孩子计较贫富得失的人。对于母亲,孩子回家,不需要做任何准备,所有的铺垫工作,都是画蛇添足。
二、关于爱
生活,悲欣交集。爱,是永恒的主题。
有人说,世事降临,都在最适合的时刻,不适合的,只是我们面对它、迎接它的那份心情。奶奶走时,无论亲或不亲的人,都说她是幸福且安祥的,她走得从容又了无牵挂。而我们,因着深爱,悲伤难忍。奶奶近九十年的生命,最远的抵达,只是易俗河县城。那时她说,城市里叔叔给她买的包子与蒸饺,便是她此生尝过的最美佳肴。可最近这些天,我总是梦见她。她对我奉上的一切所谓美食,都视而不见。千里之遥,奶奶用她的盲眼摸索而来。她说,她失聪近三十年的双耳,早已听到小侄子从遥远的北方传回的那一声响亮的啼哭。我在梦里,只知道伏在她的膝边,不言不语,那些饺子冒出的热气,便如青烟飘缈。原来,是我,忘记奶奶早已不需要它们。
清晨,小侄子的呀呀学语声,通过细长的电线,轻巧地唤起我对于另一座城市的牵挂。一年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远去的,是沉睡;新生的,在成长。死的悲伤与生的希望,都是每一段生活的必然。每一种必然,都与爱有关。
生死之外,我们还有更多的细碎日子要面对要坚守。
这些细碎日子,都与婚姻联体。对于婚姻,由始至终,我保持着惊人的理智与清醒。围城内外的风险与收益到底各占着几成的比率,或者有人精心计算过。而我那时只是清楚地确信,从今往后,这就是一个自己必须履行的承诺,不需要任何人来敦促。婚姻于我没有诗意,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都是平实生活的陈述。他们都说,爱情应该是婚姻的基础。可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当初爱得死去活来的两个人,最后总有劳燕分飞总是伤痕累累。于是,我一次次,说服自己,亲情更能稳固婚姻的城堡。说服,不是勉力而为的坚持,而是一段努力的过程,是一种理性的决择。如果爱情注定要遭遇深重的灾难才能彰显力量,那么,我宁愿婚姻一如往日,没有爱情,没有轰轰烈烈。因为在这座大厦里住着的,有我们太多的亲人,他们经不起灼烧,经不起折腾。一如父亲与母亲,在离爱情很远的人生轨道里,以孩子为支点,共绕婚姻之路,同渡漫漫光阴。
而我,始终愿意坚信爱情的美。无论它生发在什么时候,或者生发在什么人之间。或者,这种坚信,包含着更为苛刻的条件。专一、恒久、怜悯、爱惜,才是真爱的标签。于是,对于那些当初爱着后来彼此损毁的两个人,我总以为要么不是真爱,要么因为爱得不够深刻。张爱玲的作品,我读之甚少。许多人都说这是一个傻女人。她用自己的金钱甚至是生命,来为一个背叛双方爱情的男人所谓幸福来买单,甚至顾不上自己会被摧残被践踏。如此痴缠,傻字之外,我便信了,爱情,并不虚幻。当爱情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演绎时,她的凄美总是更让人心惊。生离有时候比死别更容易挫伤爱情挫败心灵。活着却已背离的承载,再不是卑微两个字可以写全。
于是,又以为,爱情就是发生在两颗灵魂之间一种没有缘由的碰撞,无关摇曳的风月,无关惨淡的现实,当它在时,相爱便是彼此关系的唯一说明,无须任何揣测与证实——或者,它已经超离尘世;或者,它如海外孤星,永立远方悬于高处,灼灼生辉却又镜花水月。
爱情与生活,有时候,彼此孤立。没有谁,可以强求。也正因此,我愿意告诉自己,生活总是悲欣交集,生命有结束之日,真爱,却永无消亡之时。以此为据,亲人之间、男女之间、朋友之间,恒久与真诚,坚忍与忠贞,才是彼此爱着的要素。
回眸这些年,我们,一直走在相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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