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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是我同村的一个孩子,大我三岁。他念书不好,老留级,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是三年级,等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他也是四年级。
春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在他九岁的时候,他爹死了。一年后,他七岁的弟弟死了。那是个身有残疾的孩子,走路的时候,腿一拐一拐的。但他有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叫提高。
又过了一年,他的奶奶死了。那时候我跟着大人去看人家办丧事。他家里穷的没钱买棺材,是用高梁秸秆卷起来入葬的。他家的小房子单薄的像一个看瓜棚,四面透风。
春儿长的高高瘦瘦的,冷不丁的一看就是看麻雀的一个稻草人。他从小就是个有故事的人物,他爱吃生肉。有一年过年,生产队杀年猪,他家分了二斤肉,他妈妈用一个提篮盛着吊在屋当间房梁上,然后出去干活了,春儿跟弟弟搭着人梯把猪肉取下来,哥俩分着吃了。等妈妈回来做饭,要打打牙祭,大白菜切好了,要切肉的时候,肉在他俩儿子的胃里已经消化了。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娘也死了。没什么近亲的春儿变成了孤儿。只好辍学,到村里饲养场里当了一个小猪倌。他其实也不爱念书,半点也没有伤心难过的样子,自己用苘绳搓了一杆长鞭子,一甩啪啪的,在孩子们羡慕的眼光下,赶着一群瘦猪上山了。
春儿是天底下最快乐的小猪倌。他的黑瘦干瘪的脸上,永远是灿烂的晴天。那时候我们星期天,放学后常常到山上找他玩,他把拣到的花生和被鸟儿啄了几口的苹果分给我们,搂来柴草点起火,烧地瓜和蚂蚱吃,他还教给我们抽烟,没有烟叶,就用晒干的南瓜蔓代替,那种有着小小的蜂窝状的草本杆儿,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比真的烟叶好抽。
就这样一杆长鞭陪伴春儿将近二十年。他的房子后来塌了,他就干脆搬到饲养场住。他也陪伴着一拨又一拨的孩子们长大,不管是那个年月。他的身边都是一群追随他的小孩子。十几年前。当我的侄子们也跟我小时候一样,也常常找他玩,有一次他跟着俩孩子到我家,那些八九岁的小家伙跟当年我那时候一样,也是口口声声的叫着春儿,我听着有些别扭——嗨,小子们。人家比你爹还老。你们叫人家小名?
孩子们好奇的问:不叫春儿叫什么?
“人家有大名啊!”可是我也想不起他的大名来了,春儿咧着嘴给我补充说:叫秀兴。
我这才想起来了。觉得有点抹不开。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叫什么不一样啊?大名没有人知道是我。
他说的是真的。
那时候我家刚刚安装了电视。正在播放“上海滩”“霍元甲”什么的,每天晚上,春儿早早来了,他比任何人都着迷。他也是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人。有一次,记得老娘蒸的包子,端上炕来,我就客气了一下——一块吃包子吧!
他说:“你先吃吧。”意思是,我待会儿再吃。当时,正好邻居家一个小伙子也在这里玩,这句话把他逗得笑得岔了气。妈妈过来责备的打了那小子一下。把一碟包子递给春儿,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圈儿红了。
春儿真正是一个童心未泯的人。不管多大的孩子都能跟他玩到一起。他的口袋里装着数不清的好玩意——弹弓,子弹壳,吸铁石等等。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他一生都是一个小孩的心智。也许是处于自卑或者是别的原因,他对女人敬而远之,我倒是没见过,有见过的人说,成人他的小鸡鸡跟小孩子的一样大。
春儿身上发生过好多有趣的故事。也是十几年前一个早晨,村里的会计来找他有事,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他居然还没起床。会计在门外喊了几声没有动静,就转到窗口,捅开窗户纸往里瞧,看他还睡着呢。他又喊了两声,里面还是不动。会计有些纳闷,折一根树枝儿往里面捅。春儿还是一动不动!他有些紧张了,心里话这小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会计懵了,急急忙忙回到村里,告诉村干部们说,春儿死了。干部们一听都不敢怠慢,连忙在大喇叭上招呼拖拉机手,快来开车,春儿死了。于是全村的人都知道小猪倌死了,好心的大妈奶奶们流着眼泪念叨着;这个苦命的孩子啊!大家买了装殓的毯子和寿衣,拖拉机上搁着装死尸的铁棺材,几个人颠颠簸簸的来到山上养猪场,在大门外停下车,几个人抬着棺材往里走,可走到当院往屋里一瞅,眼都直了——那不是春儿正在灶下烧火吗?
里面春儿也楞怔了,这几个人拖着大铁箱子要干吗?
“恁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不是你死了吗?”几个人同时问。春儿很认真的说,“我怎么不知道啊?”
……
再后来生产队的猪场倒闭了。小猪倌无处安身,就被村干部送到镇上的敬老院里。这里都是孤寡的老头老婆儿,春儿来到这里替手垫脚的帮点忙,大家倒是都喜欢这个不知道愁烦的人儿。
前几年,这里收了一个痴傻的老女人,春儿认识,那时本村的珍儿她妈。珍儿嫁给一个当兵的随军了,只好把老娘送到这里,浑身上下臭烘烘的,没有人愿意过来伺候,院长找春儿伺候,他也不想干。院长知道他嗜烟如命,就许诺只要他照顾傻女人,每天给他一包烟,还在他的宿舍安上电视。春儿很痛快的答应了。
当然香烟和电视都是傻女人的闺女出。不仅仅如此,她每一次回来都大包小包的给他带来好吃的好穿的。里里外外一拾掇,小猪倌换了个人似的,遇到熟人来麻溜得拿出香烟给人抽。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娘,珍儿感动的流泪。她说,春叔,你放心,将来你老了,我替你养老送终!
小猪倌嘿嘿笑着,害羞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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