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2-17 22:4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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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桥
一九七三年的那个春天,我升上了名义上的高中,所谓名义上的高中那是因为在我看来,它其实就是文革期间乱七八糟的学制之后,我按照年龄大概要步入的一个学期而已。我不是一个努力的人,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是这样。总觉得世间万物,水到渠成,该是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儿。
高中在镇子上,镇子离我的家足足有二十多里路,这二十里路,我走了几乎整整三年。最初的时候,我是沿着公路走,后来为了找捷径,就瞄着差不多家所在的那个对应的位置的那座山,寻找一条小路。还真的没费什么力气,就让我找到了。所以,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我都是沿着这条山路,我算了一下大概的时间,至少能提前早到家四十多分钟。虽然那山很陡,那小路并不好走,但是,毕竟距离短一些。
几十年过去了,我对我当年走过的那些山路,爬过的那些山峰,依然有着说不出的迷恋,甚至在许多次的梦中都梦回那些山路。
七三年的春天来的好像早一些,所以,冰封的河也就开河的时间早了许多。我喜欢一个人站在岸堤上,看着春日里开河的感觉。虽然天气之中依然透着清冷,但是,时令的节气却以不容阻挡的威力,震慑了冬日的风煞。河面上的冰在灿灿的春阳之下,泛着亮晶晶的光泽。靠近河岸的岩石边上的冰,在阳光的灼射之下,已经开始滴滴答答的融化,当晶莹剔透的冰,化成清澈透明的水滴的时候,凝望这个细节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因为如果你细心,可以透着这些滴答而下的水滴看到一种微小的世界。
在稍微薄一些的冰层下面,甚至能看到游来游去的小鱼。冰河破裂的时候,那些碎裂成大大小小的冰块,会在身下河水的推动下发生碰撞,如果水流急了,就会听到那些激烈碰撞的冰块发出的声响。
河开了,雁自然要来,但是不知道它们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长空之中,它们舒展着双翅,偶尔还会啼叫几声,让后三三两两的一路飞去。远远没有它们要越冬的时候,排着那么整齐的队伍掠过长空的时候的那种壮观和纪律性。它们散漫的,却是很自在的飞着,飞着去了莫名的远方。
河面上升腾着一种雾蒙蒙的蒸汽,沿着河岸一路逶迤而去的向阳山坡上,绽放着迫不及待的野杜鹃,映红了一面山坡。我试探着把手伸进消融了的河中,却被冰的一机灵,俗语说的春水炸骨真的不是虚传。
学校里接了一个“政治任务”要在去年秋季那场大水之后坍塌的石桥不远的地方再建一座石桥,我们这些不拿工分却有几分力气的学生,就是这建设大军当中很合适的人选。不用动员,公社革委会的主任,抖着胖腮帮子,还时不时的摸出一本“红宝书”,做着他自以为是很能鼓动人心的战前动员,我的同学姚大个子毫不禁忌的冲着他喊:“主任啊,红宝书你拿倒了。”于是胖主任神色有几分恼火和尴尬,忙不迭的给主席语录掉了个个。
乡亲们不耐烦:“扯什么呢?不就是修座桥吗,和苏修有个吊毛关系?”
那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那座桥是一座两边各有三个孔的拱石桥,修桥的日子,正是冰河刚开的时候,我们最开始是负责给那些有能耐当大工的师傅们挑土担石,后来,当桥修到关键的时候,人手吃紧了,我们也就成了“鲁班”,反正有师傅指点,他让你把石头往哪儿垒你只管做就是了。这些都不难,最让我们受不了的就是一些关键的时候,人必须站在河水里。
那是一种真正的如同万根针扎在腿上的感觉,春水带着彻骨的寒意,直接钻入腿脚的任何一个汗毛孔之中,当然,如果你有种咬着牙坚持,可能不久你的双脚甚至是小腿的下半部,基本都会失去了知觉。为了能让建桥不受耽误,人们在河边的岸上生起了一堆堆的柴火,冻的实在受不了,就赶紧上来凑到火堆上烤着。但是,那更是一种活受罪,冻透了的双脚,小腿,一旦缓过来,血脉流动的时候带给你的那种痒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那桥不停歇,夜以继日的建了整整两个半月,终于在春天姗姗而去的五月中建成。说实话,或许是因为那桥的身体里有我的血汗,所以我觉得它格外壮美。中间一个大石拱,两边各分列着三个石孔,横在四五十米宽的河面上,还真有点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味道。
桥建完后我们回到了课堂,公社为了表彰我们这些学生劳动力无私的付出,给我们学校发了一张奖状,迎接奖状的那一天,我们都站在操场上,革委会的胖主任,照例到会并亲自颁奖。口无遮拦的姚大个子继续着他的牢骚:“给这么张纸有个屁用,还不如给点工分呢。”当然,距离胖主任远了些,他也没听到。但是,我们依旧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习惯性的掏出了“主席语录”,但是,这一次他绝对没拿倒。
那桥从1973年启用,一直用到2001年,几乎三十年,期间也经历了许多次大水,甚至冰凌的撞击,但却能巍然屹立,不能不说,产品质量是没得说的。
2003年的深秋,我故地重游,看到那座废弃的石拱桥依然矗立在河面上,只是挨着它不远的地方,一座钢混结构的,比它更高大的桥已经车水马龙。那日,在镇子里的小酒馆,我和四五个当年的同学,一口气干掉了八瓶口子酒。然后仗着酒劲儿,互相扶持着来到石桥上。姚大个子的背已经驼了,看起来像一个大虾米的干儿。我们几个人肆无忌惮的在没有人和车辆的石桥上大声喧哗着。在镇子中心小学当校长的同学提议,我们唱首歌吧,于是我问:“你们会唱南斯拉夫故事片《桥》里面的那首歌吗”他们都回答说:“会啊”,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甚至是五音不全的唱了起来: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
唱着唱着姚大个子泪流满面,猛地弯下了身,卷起了裤腿,我们都看到了两条明显静脉曲张的腿,但是,我们谁都没说,大家都是默默的挽起裤腿,我们四五个人人人的腿都如此,别人我不知道,我腿上的静脉曲张就来自于七三年的那次建桥踏入刺骨的春水所致,显然他们和我一样。我的左小腿的内侧尤其明显,严重的时候,那些弯曲的血管如同攀附在树干上的青虫一般。
暮色沿着山梁悄然而至,山梁上弥漫着我曾经是那样熟悉的金色的落日余晖。有风吹来,我的酒醒了许多,姚大个子问我,有什么感受?我眯缝着被落日余晖照射的眼睛,一声发自内心的赞叹:
真是一座好桥啊。
夕阳之下,河水一路匆忙流去,带走了岁月,也带走了我们青春的岁月,但是不管多少年,我们都不曾会忘记这座桥,更忘不了那刺骨的春水……
就算那桥迟早有一天会倒塌,但是,建在我们心中的那座石拱桥,那座我们用青春岁月垒起的桥,恐怕会永远伴着我们,直到永远。
2012年2月1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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