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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在太行山高巅之上,无论从东南西北走来,都是一路向上,渐行渐高,眼中群山如潮,排空而来。及至太行深腹的群山最高处,突然闪现“突中一窝”的小城(古县志语)。不甚大,盈盈一池的样子,袖珍得一眼可望见四周边缘。却也街道阡陌纵横,高楼鳞次栉比,街面人来车往,耳中市声稠杂,是个城市的摸样。只不过与大都市相比,面积少了若干平方,大楼容量少了若干立方。街市的外延,民居的独门独院青砖瓦舍的二层楼,一排排座北朝南匝上“池子”四周的山坡,在张扬着个性与特色的同时,也表露着此地人尚无彻底融入城市的边缘化,以及与农村千丝万缕的粘连牵扯。
小城很古老,传说密葬着后赵皇帝石勒、始建于隋代迄今已经1400余年的崇安寺,为此作出佐证。该寺雄踞城西北的卧龙岗上,山门“古陵楼”飞檐嵯峨,气象崔巍,以居高临下之势鸟瞰全城。在其下方,便是人声鼎沸、各类商品琳琅满目的街市中心。
街市因小巧转悠起来毫不费力,如果说一上午可转遍全城,绝非夸张之言。就因为规模小人口还少,便常遭临近某市人的嘲笑:“哪介(我们)黑夜12点街上喝醉酒的人,也比你介(我们)中午12点街上的人多!”这个盛产煤炭的近邻酒风甚浓,也自视甚高,常常以大为荣,以富为傲,把隔壁小弟如此小看。小看就让人家小看去吧,谁让咱地方小了,谁让咱买酒水给国家纳税的钱比不过人家了?小城人习惯了那些大国沙文主义式的轻慢,不屑与谁争执什么,只在心里揣着一个明白:一抬脚就是山野,退一步便是农村,呼吸着山野的绿色空气,食用着刚采摘的新鲜蔬菜,上下班用不着把时间和生命都浪费在赶路挤车的慌张上,中午还可以回家吃碗合口的饭,眯它个午觉更不在话下……凡此种种的好处,你大地方的未必有!
小城小,不等于不风情。转悠中你会发现,小城的女士也同样很时尚地为这边远之地打造着靓丽风景,一人独行或三个五个相跟着扭打扭打过去,或秀发飘逸,或裙袂翩飞,俱摇曳多姿,乱花迷眼。姑娘们很少抹眉画眼的,白里透红的面颊都是健康的自来色,本色得让人想起秋天熟透的苹果,也让人记起流失的岁月,以及对归朴反真的启悟。当然也不乏新潮大胆的,穿了低胸的上衣脱胯的裤子,有意无意闪现一道沟沟一片儿小白肉,撩动雪白刺目的玉腿旁若无人地咵咵走过去,刺激你想入非非的无限遐思。红日坠山后不久,街头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大小饭店不乏豪饮者,猜枚行令声振屋瓦有失儒雅,却迸射着山地人特有的豪放与洒脱,畅畅快快给人一种天真自性、痛快淋漓的感染。街头舞场和室内舞场人影绰绰,K歌房荡出野味十足却也十足动情的歌声,一对对情侣挽着胳膊亲昵耳语着在大街游走,有那么一对两对悄悄漂向了公园、街巷的黑暗处……夜色的小城里,洋溢着几许浪漫,几许风骚。
广场、街心公园因小巧玲珑而可爱,晨昏都要锻炼身体的人在这些地方打太极拳、羽毛球、跳舞、唱新潮的流行歌吼老派的上党梆子。好久来人们这样形容活跃于街头的三种人,也叫“三死队”。说这些忙着锻炼的人是“怕死队”,猫在十字街头大楼台阶上乘凉或向暖的老头老太婆叫“等死队”,还有一伙伙拉帮结伙横眉冷眼到处找碴的愣头青后生叫“敢死队”。至于这类人,经早年间的打击和连年治理早已经销声匿迹(原本就不成气候,是对影视镜头和外地流风的模仿秀而已)。如今,基本保持平衡的是“等死队” ,听他们中有的突然离去,又有人适时加入进来,夏找阴凉冬寻阳,在街边台阶上一溜儿坐好,用昏花的老眼看人的形形色色、尘世变幻的花开花落。“怕死队”却呈高速膨胀之势,性不分男女,年不分老幼,人数与日俱增,渐成浩大之势,在个性张扬、招摇显摆的各类运动和心绪宣泄中,追求着身体的活力与生命的存量。
大街上到处是来往穿梭的摩托车,最少在20年前这种代步工具便在全县普及,嫁女娶妻必添置一辆,有点办法的人家青壮人基本人均一辆。本地人自嘲曰“交通不好,摩托不少。”或许正因为交通不好,才会有此壮观景象。不说周围都是山,出城山更多,即便小城之内,上下坡也很多。摩托车的机动、轻便性,加之购买价格为人们普遍所能承受,自然成了人们代步工具的首选。不过时至今日,私家车也渐次多了起来,尽管几个十字街头新增了红绿灯,并有交警轮班指挥,可街道交通堵塞还是时有发生。拥拥挤挤的车水马龙中,不时有年轻女士驾一辆小巧的靓车过去,戴墨镜的姣面七分妩媚三分冷傲,便显得此地人也紧扣了时尚的脉搏。
实际上,小城就是一面镜子,既折射着历史,也反映着时代,哪怕没有别的地方那么敏感和进步得快,但也在与时俱进着。须知早些年时,这里的落伍程度相当严重。曾经有一位省级要人定好了要驾临本县视察工作,可半道听说此地人餐桌盐味重,与都市已非常流行的限盐膳食习惯格格不入,吓得就地止步,打道回府。挨了一闷棍似的县委书记情急之下,不但大会讲小会说,而且亲自到本县最高档接待机构的宾馆膳食部,郑重其事地解决“严重”(盐重)问题。现在,用不着谁号召,普通百姓也知道盐味重了容易“三高”,纷纷改口味为山西特色的重醋轻盐。
在小城遛跶,行至东关棋源广场近前,会看见巍峨矗立的“三状元故里”阁(亦名春秋阁)。再朝深巷行去,尚有“三状元”旧居完好保存。无论你询问于谁,都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本县的一个最大辉煌与骄傲:尚在金元时,在此居住的武氏一家便出了叔侄三状元和一个进士,人称“河东四凤”。更让人吃惊的是,区区一个太行小县,古代竟出了7状元93进士!还有,金元文坛领袖的元好问,幼年便在此就读于大教育家郝天挺。郝天挺之孙的郝经,不仅学问成元时泰斗,堪与元好问并驾齐驱,而且作为忽必烈言听计从的随军高级幕僚,帮其成就了大元江山,确立起王朝纲纪,是元初名声赫赫的社稷栋梁级人物。距“三状元故里”阁离不远的深巷里,还高耸着一座修缮一新的魁星楼,与湮没于历史烟云中的孔庙、学堂等一起,彰显着小城先民对教育与文化的崇尚与躬行,并且作为一种文化血缘绵绵不绝延续至今,形成小城的一种个性、禀赋和精神气质。当你从街头走过,但凡是个文化人的样子,小城人便会对你高看一眼,敬重三分。自然,不惜血本办学兴教,培育后人,更在情理之中。
传统文化与本色习性的延续,使得小城人秉承了先民“质直且尚义”的醇厚、大度与兼容。浙江、江苏、安微、河南等地前来经商的或暂住或定居的,本地人一律平等相待,从未发生过欺生排外的事情。即便发生龃龉摩擦,一概与籍贯何处无关,只在道理上论长短。为数不少的乡下人为了方便孩子就学,或者经济过关后想成为县城居民,纷纷迁至县城安家。可即便初来乍到,也绝不会被人小看,更不会遭受排挤、欺负。于是,小城便汇集起南腔北调,兼收并蓄了北方的粗狂豪迈与南方的精细纤巧,人们无需出远门到大城市,照样买得到出自南方人之手的精细产品,照样于酒楼、小吃城品尝得到南北各地风味的美食。同时,文化的大交流与融会,丰富了小城人的见识与进取心,从而将聪慧、精明锲入到山地人吃苦耐劳的“老黄牛”整体性格中来,就有了更多创造了财富与奇迹的人。于是,尽管官家采取了大量修筑居民小区使得住房向高空发展的集约方式,但公私建房仍然以日新月异之势漫出了“突中一窝”,向东南西北蔓延开来,小城由此而发福,在太行之巅放出一个彩。
诚然,纵向地比小城在发展在进步,可横向比,置身于落后山区的小城人的基本特性依然有点粗、傻、笨,因而较之于发达地方反应总是慢半拍,发展自然就迟一步。要命的是人们并没有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钱够花就行,不必跟上它去玩命”,竟然是大多数人的心态。你可以批评他们这样是安贫乐道,不思进取,但是这部分人就是这么个的人生准则与生活态度,谁也不能因此打死他们。自然而然,人们的生活、工作节奏缓慢而宽松,所以贫困落后的帽子至今仍是对外介绍的一个标签。但辩证了看,这种格调未尝都是坏事。节奏的慢拍,压力的轻缓,心态的释然,生活的逍遥,或许正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境界,更符合人的自然本性和心理。确切地说,小城人因地理条件与视野的局限,不能占有更多财富和更多青睐,却活得随性、闲适,少有快节奏、高压力造成的焦虑症、忧郁症,最少不会发生一连多少跳那样的人间惨事。不管对也罢,不对也罢,小城人就这样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运行节拍,不急不躁、淡定闲适地演绎着自己的生命,表现出不失为智者的禅悟与超脱。
自然中的小城,小城中的自然,几分淡泊存天真,不着铅华留风韵。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也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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