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汀烟雨杏花寒》 作者 周施梅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读着陆放翁的这句诗,心里随即微颤,仿佛水面上吹过一阵风,起了些涟漪,又似乎是风拂过开满了杏花的树,花瓣旋即纷纷而落。
纷纷而落的,仅仅是杏花吗?
我有多久已没有看过杏花?即使是在细雨霏霏的日子,也只是看着雨在窗外飘着,怀念着曾经的花开。想起雨滴答的声音,犹如琴弦上跳跃的音符,撩动着记忆。不经意间,记忆的门轻轻地开了。
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巷,曲曲折折,却充满宁静的馨香。闻馨香一路走来,赏那一树杏花的明艳丽姿。那是初绽的杏花吗?分明是古典的女子,凌波而来,那绯红的脸颊,春风里,于河畔边的垂柳中隐约闪现,小小庭院的角落里亭亭而立,明眸皓齿,欲语还休的娇羞,多么惹人爱怜。这杏花既有着桃花的粉嫩妩媚,又有着梨花的纯洁素雅,是陌上的彩云,庭院中的落霞,映在水中,开在庭院,那倒影,那身姿,白中泛红,红中渗白,如胭脂被水渗润开来,娇媚的神态,迷醉了多少看花人!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可惜花开是那么短暂,美好总是转瞬即逝。“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的《苏溪亭》,描述了溪边亭畔的烟雨杏花之景,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就连豪放的大词人辛弃疾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叹,可见花逝多么令人遗憾和伤感!小巷的尽头,一树的杏花早已凋零在往日的岁月。那如杏花一般的女子呢?她亦随着凋谢的杏花消失了吗?
那样的女子,真如杏花一般妩媚、清丽。她常常穿过小巷而来,又穿过小巷而去。洗得发白的淡绿色格子上衣,垂在腰际的黑亮长辫子,明眸皓齿,俏丽的身影,如天边的晚霞,一次次落进我的梦里。十六、七岁的她,该上学的年龄,因为要帮父亲种地,还要帮母亲照顾幼小的弟弟妹妹,错过了上学的最佳年龄。等到弟弟妹妹上学了,她才插班在我们这些十一、二岁孩子的班里,一起上课。
她常在清晨即做完家务,然后穿过小巷来约我一同去学校。她不觉做家务的辛苦,反倒因为可以上学而满怀愉悦,每次都那么兴高采烈地来约我,像个姐姐一样呵护着我。牵手去学校的路上,随着她的走动,总感觉香风阵阵。是她走过那些杏树时,衣襟上也沾染了花香吗?侧观她的身影,淡绿格子上衣映衬着白中透红的脸颊,仿佛一朵娇艳的杏花,心里莫名地满是欢喜,欢喜着她的美,我可以一路观赏。
她既生得美,又性情温顺,善解人意,同学老师都很喜欢她。尤其是教数学的老师,他虽已年过四十,见了她,脸上亦是明显地喜悦,甚至因此忘记了训斥顽皮的同学,一改往日的严厉,课间像个孩子一样饶有兴趣地跟我们嬉笑玩耍,有时跟她站在教室门口愉快地交谈,年少的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妥,也从未去留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反倒以为老师是那么平易近人,倍感亲切,她年龄又比我们大,跟老师谈得来也是很正常的事。直到那个晚上一去看电影,无意中的一瞥,令我瞬间惊愕,后来又被电影情节吸引,很快忘却这一瞥的惊慌了。
那个春天的傍晚,是周末,数学老师告诉我们,邻村今晚放电影。十几个学生,其中自然有那美丽的女同学,暮色降临时,匆匆吃过晚饭,就在老师的带领下,愉快地踏上了去邻村的小路。路边以及不远的岭上,杏树开了花,朦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美。我和同学们挽着手,说笑着,一路上,心情亦如花儿轻绽。电影的具体内容早已忘记,看电影时的情境和心情时至今日依然清晰。
早春的夜晚,有些凉意。熙攘的人群中,站在露天看电影的我们,时间久了未免有些累,但大家依旧兴致勃勃地忘我观看。我在挪动脚时,鞋子被谁踩掉了,就弯腰去提鞋。无意中回头一看,老师用外套将那美丽的女同学紧紧揽在怀里一起看电影,周围的同学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除了我,没有人看见老师的举动。我被这个意外发现弄得心跳不已,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要说冷,这么多同学都会冷啊,为什么单独拥着她呢?等到提好了鞋子,重新直起腰看电影时,很快又被电影情节吸引,疑惑也就很快消失了。
因为生病,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上学,她也就不再来约我。传言说,她跟老师好上了,几次和老师在宿舍里休息,被前来找老师有事的同学撞见。听到这些传言时,我已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也没见到数学老师了。过完了一个长长的假期,再次见到她时,已是开学后的学校操场上了。
那是春花早已谢尽的季节了。在操场上集合的同学散会后,三三两两相约去了新教室。操场四周的白杨树,枝繁叶茂,树叶刷刷作响,仿佛是在热烈地交谈。广场的中央,却是空寂的,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空寂中,像树梢上一朵欲落未落的花朵,孤单在风中,飘摇欲坠。我走向前,牵了她的手,像从前一样一同走向教室,她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木然地随我走着,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感觉与她生疏了许多,心也沉重起来。
她成了同学讥笑的目标。同学说,她跟老师好时,被发现了,老师被停职审查,她也曾被带到医院检查身体。原来,事发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她的家人忽然发现她不见了。询问同学,一个男生竟带着她的家人径直去了那教师的宿舍。猛烈地敲门,无声无息,踢开门打开电灯,看到了不堪的一幕。一个花季少女与已婚中年男子之间发生的事是被人不齿的。衣不遮体的她顿时花容失色,她的家人也承受了莫大的羞辱和愤慨。失去了少女的纯洁自然会遭到世人唾弃,她被家人责打后关在家里,接受校方和警方的一次次的问询。那段日子,她生命中的孤独灰暗可想而知。
她不再穿过那条小巷去约我,也不跟其他同学来往,变得忧郁寡静,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或站着。课间休息时,那些顽劣的男生故意大声地喊着那老师的名字起哄,她将头伏在课桌上,轻轻抽搐,此后,她愈加沉默,也愈加呆滞,过了一段时间就不来上学了。她的座位,就那么久久地空着。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听说她远嫁给一个偏僻小村的瘸腿男人,然后逐渐失去了她的消息。
多年后,我想起了那次看电影的情境。老师喜欢她,却不能给她一个明媚的未来,如同赏识一朵花,忍不住折下来独赏,却因此毁了这份美好。她如一朵早开的杏花,选择了错误的季节绽放,耀目的美丽遭到一场风雨的袭击而很快夭折。
倘若那一切没有发生,她在合适的年龄与年龄相当的男孩恋爱结婚生子,如娇艳的杏花,盛开在合适的季节,之后结出饱满的果实,那么,她的人生当是另一番情境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在这个时隔多年的早春里,杏花尚未开,春雨还未曾落,回想着那幽静的小巷,那杏花一样的女子,曾带着馨香飘然而来,却又如落花一般,过早地凋谢在人生的风雨中,永不再来,永不再开昨日的璀璨美丽。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模糊,心里忽然感到了一阵纷纷而落的凄凉和寒意。
施梅写于2011年3月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