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三姥爷,我在这个时刻忽然想起你。你是知道的,在我们这个小村的方圆,没有特别高的地方,只有村东那一片高岗,也就是比平地高五六米,一些白杨树立在上边,叶的颜色几乎和天空的色彩一模一样,另有些杂草乱生,一些花儿开过,留下几串红色的枸杞子在荒草丛里独自落寞。而且这几年由于修路用土,已经被挖掘机吞吃了大半,象人的嘴几乎掉光了牙齿,牙床残缺得竖在那里。如此说来,这是一个逐渐败褪的景象,恰好符合我此时思念你的心境,叫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高兴起来。
有高兴的时候,那是我考取中专的那年,1992年9月的某一天,太阳还在西边红的发暗,三姥娘叩响了大门,说要为我祝贺践行,已经为我备好了酒宴。我正在兴奋,冷桌子冷板凳熬了九年,初中三年的早去晚归终于有了回报,在我的家族里还没有出过读书人,能够再次离开这个村子到外地继续学业。脱离了农业,不再是农村户口,将来还会有一份工作,再也不用和土亲近了。于是我就跟在三姥娘的身后,拐过一条小街,往东走不过五十米,推开那扇生锈的小铁门,走进你的小院。
那个小院闭上眼睛就能逐渐清晰起来,三间北房,两间西房,都很小,不是宽敞明亮,典型的鲁北民居。靠东墙有一株葡萄,紫红的葡萄还没有摘净,仍在墨绿的叶片间探头探脑。靠近厕所的地方圈养着三四只羊,它们在安静的吃着草,对于我的到来无动于衷。迈过门槛,正中摆着小桌,四根支架撑着,上边是一个圆盘,中心刻画着一黑一红两条鲤鱼,摇头摆尾,好像撒上一些水,立马就能游起来。早有四样菜静候了,一盆鸡块还在冒着热气。三姥爷你招呼我坐下,笑眯眯的看着我,对我说,小祥啊,你姥娘这次也杀生了,自家喂的笨鸡,你姥娘用刀一抹,没有摁结实,扑棱棱在院子里跑了半天,可把你姥娘吓坏了。我还小,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可是我知道当中所包含的,一只鸡为了我微不足道的学业贡献了。那时村里的小铺有数,吃的喝的都很少,不像现在,顺便拿一真空包装的。而且杀鸡是极其隆重的待客之道,只有谁家娶了新媳妇,请来吃饭时才能享受这样热情的礼节。
你拿出泡着山参的酒,年岁久的缘故,有些微黄,我还不大会喝酒,以前埋头于书本,十七八岁还没有品尝过酒的滋味。你对我说,我的母亲对你说过,很早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算卦的先生,花一块钱算过,这一生命好,能吃上四个菜。也给你摆了四个菜,都是你姥娘做的,吃吧。我作为晚辈外甥,还能表达什么,除去感激还是感激,这样的亲情一辈子也尝不完。
不是一顿饭就做一了结,从此我有空就到你那里去,隔辈疼在延续着,真想永无止境。你是一个老中医,特别擅长于诊治头痛脑热,村里谁家有了这个症状,你下几服药就能痊愈。感恩的乡亲不能给你山珍海味,自家的农副产品,比如一袋花生、一捆青菜、一萝红枣,等等等等,在死拉活拽里总要放下,拿回去多不是敬意啊!你也就只好收下,好让我们这些晚辈一饱口福。
你有很多古医书,至今我还保存着几卷,有《黄帝内经》、《伤寒论》、《济阴纲目》,竖排版,倒着读的,页面已经发黄,所有的书都比我年岁长。你行医是祖传的,你说过,那是你的爷爷老万先生的祖业,在县境的西边一提老万先生,没有人不知道,年少的你成天站在药柜前,按方抓药,耳濡目染,老万先生亲手嫡传,慢慢的精通了,医术在身,也积攒了如此多的古医书。可是传到我的舅舅们这一代,由于饥饿,吃不饱哪有闲钱供养读书?也没有心向行医靠拢,不是天生的一块料子。你只有一女,三姥娘是她的后娘,不合眼,基本没有来往。这可能是你烦恼的一件大事。我读了几年新教材,看过几本历史书,正如我不懂古医书的句段,你听我的也有兴趣,就想让我多读古医书,哪怕一知半解!你说什么叫知识渊博?就是别人不知道的你知道,别人不会的你会。在你眼里,我一个中专生很了不起了。别人的事情不清楚,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很有数,活到老学到老,怎么会是知识渊博呢?不过初登宝殿略知一二而已。我也正襟危坐的拿着你给的《黄帝内经》,翻来翻去,还做笔记,遇到生疏的术语还要请教你,爷俩一起把连续不断的文字隔开来,琢磨本来并延伸的涵义。有时夜很深了,我才回家。只是我年轻气盛,是行医的门外汉,也是一块不可雕琢的料子,两天半的热情很快就退烧了,读中专不再想初中那般辛苦,开始流于社会的习俗了,学会了吸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交友,幸好爱读书,要不真得不知道现在是一种什么境况。当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只是帮你看那些古医书了,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真得失传了。
依旧常到你那里,我上班了,真正的步入社会,锻造开始了,你说人,像我这样年轻的人,就是一块烧热的铁,想砸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不能歪了。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步,从你那里学到了如何为人处事,由书本上的知识向现实的实际转化,这才是做人的要领,马虎不得。如今我可以这么说,和老年人在一起,能通过见识老人走过的路,虽然不同,在某种程度上会少走一些弯路,捷径有,小路大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现在人很低调,很安稳,一点也不莽撞,和你的原因是分不开的,我愿意继续这样下去,顺其自然好好生存。
你真得老了,三姥娘也老了,脸上有了皱纹有了瘢痕,走路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轻松,有些步履踉跄了。你不再种棉花,那样的劳动强度太大,你改种花生,一到秋后,满院子里都是花生秧和白亮亮的花生,你和姥娘在灯泡的映照下扒花生,红艳艳的花生豆在萝里包袱里滚动,一颗落下,你脸上的笑就多一道。还在你那里吃饭,有什么就吃什么,又或我到小铺里买,略尽我的孝心。你对我说,小祥啊,我老了,不中用了,往后还有很多事啊!我就在一边说,不用你操心,有我姨,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另外还有我的二舅啊,虽然是你的侄子,这块地基连同房子他要承继的,再不行还有外甥啊,吃饭穿衣不用长愁。你看了我一眼,说,打小没有疼过你姨,这你是知道的,我心里有愧啊。你的二舅小时候过继给我,我那个时候在外行医,吃喝比家里好,可你的姥爷又把他要回去了,我没有留住,没有给他再好的待承,我也心里有愧啊!我只好说,往宽处想,除了这些,我无法再说什么能够让你释怀,而且以后的事情你也没法想到,这都源于人的本性,人就是这样的现实。锻造再好的铁也要有棱有角,而且还会带刺。
那年冬天,永远要记得那个冬天,三姥娘的娘家侄来了,三姥娘有一个亲弟弟远在东北,你的这个侄子在你家长到15岁才走,那是你们两个精心把他抚养大的。他回来了,说大学毕业在北京谋到了一份外企的工作,等到条件成熟了把你们接去享福,好好报答。在家盘桓了半个月,所有的亲戚都请了饭,听他演讲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不能不相信都是真的。在一切都很完美无缺的过去后,听你说,他带着姥娘毕生的积蓄走了,说要和他的伙伴开一家公司。从此一去再无影踪,盼花了你们的眼睛,盼乱了你们的心。
二舅要给他的儿子盖房子了,要占用你的地基,老房子要拆掉,临时住在西房。你答应了,后事由二舅安排,给你们养老送终。新房子盖得很快,宽敞明亮的五间大北房矗立起来。你说三姥娘心盛,按照约好了的,最西的那间给你们住,晚搬不如早搬,你没有扭过她。可只是一夜,第二天清晨,三姥娘就突然离世了,毫无预兆,来得措不及防,撇下你一个老头子孤苦伶仃,老年丧伴,怎么不会心痛呢?
丧事安排得可以,在村里说得过去。再给那个侄子打电话,一律是停机,再打他留的公司的号码,却说从来没有这个人,又和东北联系上,路途远就不奔丧了,老姐老弟也就不用客套。就这样因为三姥娘的过世都过去了,风吹过荡然无存。
灶冷了,锅凉了,一日三餐就由姨来送,后辈们也是这样,做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你端来,知冷知热也就只能到这样的程度。你明显的迅速老去,在一次摔倒后,身子的左侧不听使唤了,慢慢的眼睛看不清东西,说话也逐渐越来越低,以至于后来任谁也听不清,再也不像从前痛快的交流。就在三姥娘离世三年后,你也随她去了。
随她去的时候是那年的国庆,我正要去托水,看到一院子的人,心里一阵恐慌。谁也不知道前晚你是怎么去世的,姨说早晨来的时候你就躺在地上,已经僵硬。我看到你躺在炕上,还没有穿寿衣,鹳骨深深的缩进去,眼窝一个坑,禁闭着双眼,似乎无牵无挂。我用手一摸,冰冷冰冷,你惨白的胡子又冒了出来,我却再也没有给你刮去。我的泪就落下来,如此多的往事就在泪花里由热变冷。
人终归要走的,谁也阻挡不住。两年后的这个重阳节不能不让我想到你,尊老敬老是优良的传统,活着的时候抓紧孝养,在归去后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在此期间我没有再到那个土堆前,那种难受已经不再如软如丝,心却在发硬,硬成一面板块,看到那个土堆就会在板块上刻纹,徒增无奈。什么烧纸啊,什么饺子啊,什么水果啊,这些都不过是掩别人耳目的道具,一把骨灰安静在小匣里,或许不想被虚伪的哭声搅乱安睡的魂灵,烧纸再热也捂不热厚厚的土,饺子和水果生前品尝过,再也不会咀嚼出别样的滋味,就让心里生一些水,泛滥到眼里,苦就随之而来。
去了吧,都去了吧,我记得你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八十三年,八十三年的时光就在一转眼忽忽而过,你给我留下了很多的记忆,这些记忆也会被我带进土里,若干年后一切都要和土混合在一起,滋养这样那样的庄稼。
九月九,我希望那天晴,九九晴一冬灵,冬天就应该保持她的本分。那天我要爬上村东的高坡,不只为向东凝望,我要喝了一些酒再去,站在风里,放飞我的思绪。冬天应当下雪,我踩着雪吱嘎作响,让冷风在耳旁急速的吹过,在枯枝荒草里走乱我的脚印。而后,而后,什么都抛在身后,积攒起全部的力量,去收获自己固有的人生!
于2009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