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说,万玲,你这么幸福,为什么看上去却郁郁寡欢? 万玲浅笑,眼珠里依旧流动着一汪清水,似乎澄澈见底。如十年前。却又显然与十年前有所区别。这区别来自于她低低的回答:我的幸福你们看得见,可我心里还有些东西你们看不见。那看不见的东西,是一种罪恶。 带罪的幸福?我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怔怔地看她。 【一】 万玲身孕已经五个月。最近,她时常来办公室。有时候,是拿点成品卖给我们。卖货时,当然少不了讨价还价,为一分一厘,我们可以扯上半天,比大街上卖菜的商贩更斤斤计较。每每经过一翻所谓的心理博弈,甚至来一轮唇枪舌剑之后,才能将单价落到实处。一笔交易完成,我们便又笑她:万玲,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还跑上跑下的?生意交给店里的小妹不就行了?这时候她总回答: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说说话,打发时间。确实,多数日子,她都是来闲聊。她住在另一栋楼的第五层。老公让她多出来走走,运动运动。我们办公室也在五楼。这一上一下,一来一回,两三个小时就晃悠完了。她极少坐电梯,有时候上来,还喜欢带点水果什么的。公司原则是不允许与采购商产生如此“亲密接触”的。但万玲与我们的关系不同。老板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上高兴的时候,还会坐下来一起神侃。 【二】 万玲曾经是我们的同事,如今是老板的朋友。不算特别漂亮,可那双眼睛特别有神,水汪汪,亮晶晶的。身材虽然说不上婀娜多姿,但脸上的酒窝却足以让人迷醉。她喜欢浅笑,抿着嘴。当然不是矫情于“笑不漏齿”想要扮淑女形象,否则,这矫情不可能坚持十年而不变吧?假装的东西时间久了都会现原形。万玲的浅笑与风姿,都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她那一头服帖乌黑的头发,似乎从来不需要经心的梳理,就那样轻轻柔柔地飘扬在你面前,自然得让你忘记了羡慕更枉说妒忌。这样的万玲,在我们中间,难免不产生一种蛊惑人的魅力。大家都喜欢说,文字有自身气场才能让读者受吸引,我想,从一开始,万玲便如某种文字,独具气场,使人一旦遇见便不由得多看几眼。所以,她能被楚铁看上,也在情理之中了。 【三】 楚铁是老板的至交。也是台商。十年前,万玲二十岁,正是生命里最好的年华。因为高考失利,她在家里消沉了近一年的时间后,被当时正在公司作保安的叔叔带来,很自然地进办公室做起了财务工作。这工作要求心细如发。万玲做得相当认真。一年时间不到,老板让她在财务部独挡一面。楚铁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万玲,并且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 楚铁那时候开工厂,多做一些开发样品。相当于我们公司的下游客户。那天他来公司送模版。老板不在公司。万玲的财务室与老板办公室一墙之隔,她顺理成章落落大方地接待了楚铁。那是一笔相当重要的生意。样品寄出去后,后来车间两百多人,单是为了第一批订单就用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可想而知,那笔生意给公司带来了多么丰厚的利润。那次接待,不仅在公司历史上写下了光辉一笔,也成为万玲人生路上最重要的转折点。 楚铁回去后,对万玲念念不忘。台湾人素来注重浪漫,也注重细节。虽然当时楚铁的工厂已有相当的规模,在这个圈子早已打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天空,但他丝毫不敢有半点亵渎之意,对万玲。他对老板说,我以结婚为目的追求你手下的同志,不算耍流氓吧?老板夫妻面面相觑。那是大白天,楚铁没有喝酒,却是满脸的醉意。接下来,便是密不透风的温柔围攻。 万玲老家在乡下。家里环境并不太好。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长年抱病。当时弟弟还在读初中。两个姐姐都没读什么书,早已嫁作他人妇。唯有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这根柱子只能撑起一个简单朴素的家,毫无华丽可年。十年前的乡下,对于台湾人的认识,还停留在想象或者远视的阶段。万玲被台湾人看上了,这在村上是一件了不起的新闻。有羡慕的,有祝福的,当然更多的是说三道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话一点不假。数百年来,国人都走不出这个怪圈。 【四】 好在,楚铁意志坚定,又绝对出自真心,才让万玲未能应验家乡村人某些或隐或现的预言,那预言大多是说,万玲会沦落为像小三一样的角色。他们不相信,一个身有数百万资产的台商,会真以结婚为目的带走万玲。敦厚老实的父母亲听多了流言,也忍不住心急如焚。他们以父亲病危招万玲回归。 万玲不是楚铁精神世界里幻想的偶像,她已实实在在在他心里盘踞生根了。钱钟书说,喜欢吃鸡蛋,不必非要见着下蛋的母鸡吧。那是对于幻像中的人或事,是文字世界里的神交。就像我们喜欢某个人的作品,对此人顶礼膜拜,甚至在梦里多次遇见,却不一定非得在现实中与之相来相往,神交之人甚至可以存在于古书之中,存在于历史。可万玲于楚铁,不属此类。如果说万玲是一枚鸡蛋,楚铁想拥有,便真得要见这下蛋的母鸡了。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楚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着车,载着万玲一路颠簸来到了乡下。 接下来的场景,万玲后来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村里炸开了锅,三姑六婆,七爷八婶,把不大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老父亲颤危危地坐在藤椅里,却在那一刻声如洪钟,他让楚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实心实意。万玲当时是个稚气未脱的姑娘。她对楚铁也是一种被动的接受。面对这阵势,心里便打鼓,不知道楚铁如何过这一关。楚铁倒是气定神闲,这场面他见多了,厂里开会哪次不是一百多人乱轰轰一阵,待他摆手示意便全场肃静?台湾人的普通话,总有种特别的味道,他们习惯将“风”念成“轰”,或者那应该算是一种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吧。楚铁对着全场喊道:我不是跟“轰”(风)追求或戏弄万玲。我要娶她。我的工厂在大陆,我会让她在大陆有个完整的家。你们只是多一个分担生活压力的儿子,并不会少了自己的女儿。这样的言辞恳切之后,他郑重地将十万块钱递到万玲父亲手上,又说:我不是用钱来买万玲,这钱只是表达感激的心意,也是替万玲分担家庭负担的开始。 看热闹的人感动了,万玲父母感动了,万玲自己也涌起深深的幸福感。
【五】 结婚,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的事。这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楚铁要与万玲结婚,用真诚俘获万玲,也用自己手里的钞票作为传递真心的工具,为万玲及万玲的家排忧解难。可是,楚铁还需要面对来自于自己家族的压力。台湾人大男子主义思想极重。虽然他们准备将自己的家安置在大陆,可海峡对岸的父母亲人对于大陆女子,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见。他们对万玲的外貌体征品头论足之后,更倍加研究起她的内在气质来。气质印象分合格之后,他们对楚铁说,要结婚可以,两年之内带孙子再回来。一个绝对强势的家,一对绝对强势的双亲。 万玲当时并不太在意。当乡下的家面貌一新的时候,她对楚铁不止于感恩戴德,还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爱恋。说起来,这不算自己的初恋,可楚铁无论从哪方面都已经超越了她初恋的情人。婚礼的场面,热烈隆重,至今还时常被我们当作谈资。万玲从来不是丑小鸭,可她在那一天才真正感受到了白天鹅的优越与幸福。她笑靥如花,如痴如醉,发誓要一辈子都做楚铁最漂亮的新娘。 万玲早已不再来公司上班,夫唱妇随,一心一意帮楚铁打理起工厂。这些年工厂规模不断扩大,他们便又在市里专门买了两间商铺,产品不再局限于原来少数的两三家客户,更多面向了整个市场。近几年,饰品行业跌宕起伏,许多工厂因为管理不善技术根基薄弱,或资本不足,早已被淘汰出局。楚铁的工厂却稳打稳扎地坚持发展,可谓做得风生水起。大家都说万玲有旺夫命。楚铁听了总是得意地哈哈大笑。 可这种笑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渐渐少了。 【六】 楚铁最近总是心事重重。 万玲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也不由得跟着幽幽起来。 他已经有八年未回台湾。因为他在恪守着父母亲的训示——带个孙子回去。 万玲已经生了两个女儿。楚铁都视如珍宝。可万玲知道,楚铁想要个儿子。他是家里的独子,更是父母亲在台湾庞大家产的唯一继承人。当初来大陆打拼,完全是为了向父母证实自己的实力。遇上万玲,是命里注定的缘份吧,他说自己没办法逃脱,可是如果不能成全父母亲于万里之外那种遥远的嘱托,他不仅深感遗憾,更心有不甘。 在小女儿三岁时,也就是前年,万玲已经走上人流手术台一次。 去年,又是同样的命运。腹中胎儿五个月时,她瞒着楚铁请在医院的朋友检查,还是女孩。人流手术,是比生孩子更痛、比死更苦的过程。楚铁来到医院时,她已经脸色苍白。 她心甘情愿地为楚铁吃这样的苦。楚铁给她的幸福已经很多。 可是,这幸福,必须有个儿子作为依托。这幸福,越来越让她有犯罪感。 万玲坐在我们面前,叙说楚铁的心事,也解构着关于的幸福的支架。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圆满的幸福?我不知道。两条夭折的生命,都是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亲自折断的。从她愈显清淡的脸上,我们不难看出这样的磨折曾经让她经历着怎样的伤痛。如果说,跳动的胎心要被无情地屠杀,她作为母亲毫无疑问已经自主地充当了可怜又万恶的刽子手。我们不能谴责。 “一只被打碎的花瓶/嵌满褐色的泥沙/脆弱的芦苇在呼吁/我们怎么来制止/这场疯狂的大屠杀”。她还坐在我的对面,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北岛的诗句。领谁能制止这场疯狂的屠杀? 万玲说,她明天又要去医院。为了楚铁。何止是为了楚铁?我在心里默想。就是为了她自已的幸福,也是一个我们不得不接受的理由。于是,我一次次祈祷着,让这幸福少一次鲜血淋漓的割舍,从此结束让万玲自知自明自伤自痛却又不得不施的罪恶。 明天,于万玲,会是幸福成圆不再带罪不再有缺口的佳期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