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年轮之：老古头

闲散之人

记忆年轮之：老古头

老古头是我的车间主任，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是一个实实在在做事情，最后把自己做进去的人，这就是所谓的“作茧自缚”。

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是要声明一嗓子，因为我的这个陆续写来的系列都是与我个人曾经的人生经历有关，所以牵涉到许多人和事，基于对文中所有人的尊重，故我所有这个系列里的人物姓名都是化名，望理解。另外要说明的是，我这个人写东西历来不受什么规矩所限，基本都是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所以，在我笔下的这些故事的时间和顺序并无必然联系，所以请勿用时间线去串联这些往事，免得给您留下驴唇不对马嘴的印象。再直白一点说，这就是一篇篇完全独立的小故事，或许可能有点联系，或许就没有。

我七五年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分配到了老古头的手下，那是维修车间，我们车间大概有不到一百人，因为负责全厂的动力供应和维修，所以基本涵盖了所有的工种，机械加工自不必说，还有水暖，电气，林林总总的。

初识老古头是在新工人入厂见面会上，我们这百十号新工人坐在俱乐部礼堂里，主席台上一字排开的坐着厂里各级领导，后面是各个车间主任，以及各科室带长的，乌泱乌泱的坐了一主席台，打眼一瞅少说也有三四十号。

俱乐部的光线非常不好，显然舞美灯光的人业余的不能再业余，每当负责介绍的领导介绍一位的时候，他站起来的时候，居然有一个巨大的光晕罩着被介绍者，当然更好玩的是，后面宽大的影幕投射出来被介绍人奇怪的影子，很容易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皮影戏”里晃动的那些怪异的影子。

因为身材瘦小，所以我被安排在前排，所以也就看的清楚一些。

所以记住了老古头，那是因为，他并不是和其他车间及科室的领导们一样坐在后排的，而是紧挨着说了算的军代表革委会主任坐着的，也是首先被介绍的。革委会主任是这样介绍他：

古XX主任，老劳模，学毛选积极分子，动力车间主任。随着革委会主任的话音，这个老头站起身，我目测着感觉尽管舞台的投影显得身躯颇高大，实际上我觉得他未必比我高多少。一个瘦瘦黑黑的，精神很矍铄的小老头，只是觉得那张脸显得很黑，而且脸型属于那种凸的，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紧挨着我坐的一个哥们低声嘀咕，“这老头有点像老怪物。”

一个月之后分配工作的时候，我和那个哥们都被分到了老怪物领衔的动力车间。其实，从哪个时候起，我们才近距离，看到老古头。

我调动着自己还算清晰的记忆，还原一个本来的老古头的形象。

确切地说，我那天没看错，这老头大概也就不足一米六，身材略有点驼背。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双手很大很粗，绝对是劳动者的双手，老古头是电工，所以，他身上永远少不了一套电工的装束，那就是一条皮带上，悬挂着电工们专用的工具，我们后来戏称那是“七荤八素”。

他的眼睛我们都很不喜欢，因为那双眼睛总觉得有一种最初看叫做“不怒自威”的感觉，后来我们叫“沙威探长”的光芒。那双凸出的脸纵横着数不清的纹路，而那些纹路里面好像藏匿着洗不净的灰尘，所以那张脸看上去黑沉沉的，当然也有一说叫做“脏兮兮”的。

老古头多数时间是倒背着双手，鹰隼一样的目光巡视着诺大车间的各个角落，说实话，所有人都很惧怕他的这双眼睛，因为聚光性太好了，车间里的风吹草动，休想逃过他的眼睛。而他的工作服的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永远一成不变的是揣着一份当天出版的《人民日报》或者别的什么报纸。

日子久了，有关老古头的一些故事也就渐渐的流传了出来。一个老师傅冲着老古头的背影很不屑的吐了一口痰，指着他远去的背影说：“典型的大尾巴狼，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也成天揣着《人民日报》。说实话，对于这个老师傅的话我是不大相信的。一个车间主任，一个赫赫有名的劳动模范居然会不识字？

非常不幸，很快这个老师傅的话得到了验证。那是一天的午后，车间里的一个配电柜突然短路，“嘭”的一团火球之后，车间里顿时没了电，老古头就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他很熟练的排除了故障，就在他忙活的时候，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掉出了一个粗皮的笔记本，我捡起来正准备给他，却被那个师傅一把按住，他朝我使了一个眼色，于是我心领神会的就把本子随手掖到了工具箱上面压着的胶皮下面。等老古头走出车间后，我们拿出了那个本子，上面我敢说没有一个完整的汉字，基本都属于相形文，或者是在中学历史课本上看到的“甲骨文”的写法，各种符号，绝对天书，我们所有的人围着这本天书目瞪口呆，不知里面都是什么。

当然后来我们渐渐的领教了老古头的厉害，比如他虽然不识字，但是，别在后裤兜里的报纸上重点学习的文章他却很熟悉，总能准确的说出个子午寅卯来，当然，每一次车间大会学习文件或者社论什么的，用不着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车间里那个统计员小丫头就是职业广播员，负责照本宣科，宣科之后，就是老古头谈体会，谈感想，别说，还真就不离谱，说到激昂之处，老古头几乎手舞足蹈。

听车间知根底的老师傅们讲过老古头的笑话，他当年控诉旧社会的时候曾经说：“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当年小鼻子（日本人）在的时候我就这么干，现在还这么干，我就知道干活。”吓的主持会议的人脸色都绿了。老古头所以成名，是因为后来我们这个单位在三线建厂的时候，他确实玩命的干，而且还在军代表革委会主任在一次大会上讲话的时候，麦克风漏电被电昏后，是老古头奋不顾身的救了他的命，所以，老古头出身又好，人有肯干，就这么“三讲用两运作”的，就把老古头由一个普通工人，运作成“劳模”，运作成车间主任。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老头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是一个声色俱厉的人，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从现代管理的角度上看，这样的人当一个大车间的主任几乎就是一个笑话，但是，在那个笑话百出的年代，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老古头认真，认真的不讲情理。电工班的一个师傅因为家里的开关短路，烧断了保险丝，他撅了尺把长的一段保险丝带回家，被老古头发现后大会批，小会讲，彻底惹恼了这个师傅，冲着他就开骂：“你这个老不死的，我他妈的不就拿了点保险丝吗？你不知道我做什么用？你以为我能按我腚上啊？”车间里所有人都乐翻了，老古头自己也笑了。

老古头对我们机加工看的格外紧，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可以用机床做一点私活，其实所谓的私活也多数用到了工作上，比如做一把锤子，做一个划规之类的。但是，这在老古头看来绝对不可以。所以，对付他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有人守在车间大门口，活体消息树，只要发现老古头的踪迹，就大喊一嗓子。无奈的是，车间门很多，这老头总是鬼魅一样，神出鬼没的，所以经常的被抓，被训，被罚屡有发生。

老古头出事了，出了一件让人戳脊梁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老古头带着几个徒弟，其中有一个是地方生产大队让我们委培的女青年，结果是她怀孕了，事情是老古头干的。在那个私生活不检点被视为丑闻的时代，这个就足够了，结果是老古头被一撸到底，失去了他所有的荣誉和光环，被调离电工，勒令退休。那一年老古头五十八岁。

老古头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大概他也不想让人知道。

八十年代末期，我调回总厂，负责组织工作。期间的一天，我看到了老古头，他佝偻着身子，冲着我谦卑的笑着，嘴里喃喃地说着“出息了你，真有出息。”我觉得鼻子有一种很酸的感觉。

在后来的一次处理三线遗留问题的时候，组织部领导曾经问过我老古头的事情，我如实的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了，也说了对老古头处理的一些不解，后来也纠正了让老古头提前两年退休的问题。

再后来我陆续听到了一些说法，说的是哪个女青年，故意勾引的老古头，而她怀的那个孩子也不是老古头的，但是老古头肯定没经得住诱惑云云。

再后来的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听到了老古头去世的消息。

再后来不久前的我看过一个笑话：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为妻，不就女人怀孕了，老头兴高采烈，一个大夫却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猎人进山打猎，不就就看到了一只熊，于是他急忙举起了枪，却发现自己拿的是家里的扫把，就在这时候，呯的一声枪响了，熊倒下了。“不可能”，老头打断了医生的话。“是啊。不可能”医生意味深长的笑了。

这个世界，有的时候会让你感到很冷，很冷！

                                                                                2011年7月30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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