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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君雅 于 2011-5-23 16:06 编辑
第一章
如果出生之前就死掉对我而言会不会更幸福呢……
从来没有听过的国文课突然开始随堂测验。新上任的国文老师——好像姓宇治这样一个很古雅的姓氏——刚刚毕业不久,是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青年女教师。而我似乎高一已经整整扮演了一年刁难老师的角色。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何止是这种东西,从某天开始,我的人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可是这种人生还是被义务束缚着。也许我本就不是一个应该诞生的人。如果没有诞生就好了,我不禁这样想着。没有兴趣还一定要应付的测验,我已经受够了。随便写点什么好了,随便写些什么,反正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过着一种充满羞耻的生活。”太宰治如是说。即使被要求默写的是《万叶集》,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成绩这种东西,没有任何人对我有所期待,我自己也不抱以丝毫兴趣。
对啊。“扮演丑角给别人取乐,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继续写下去。仅此而已。然而那个瞬间,老师过早地发现了我的答卷,然后轻轻地抄去了它,尽可能地不惊动任何人。她的做法我完全不能理解,当我把脸转向她的时候,那个人却俯身在我耳畔低语:“葵井同学,既然你这么喜欢《人间失格》,放学来办公室找我交流一下怎么样?”
看起来又有麻烦了,虽然进办公室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可是被她叫去还是第一次。那节课已经是最后一节了,所以考试结束之后,我就跟着那个人去了办公室。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所有老师几乎都已经认识我了。“啊,又是问题少女葵井典子”,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传达着这样的信息。真是个令人不快的地方啊。
“这里还真是令人不快啊。”她的低语道出了我的心声。可是这只是巧合而已。
“那我走了。”我随口应付了一句很有我个人风格的话。
“不会让你那么容易逃掉的。”她说,“你很有名啊,葵井同学。我们也许换一个地方谈谈会更好些。”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总之你和我走吧,等我稍稍收拾一下。”
“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到如今大概也惟有任其摆布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什么。时间对我而言也并不意味着什么。而且,她大概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一路上老师很沉默,我也一样。就这样,被老师带到了她居住的房子前。那是一栋木制结构的老房子,有两层。大概地板下有蟑螂地板上也不乏老鼠吧。但是无所谓,毕竟不是我住在这里。何况即使是我也无所谓。家庭对我而言早就已经失去了意义。我是被身为妓女的母亲强行委托给熟客的孩子啊。那个被我称为爸爸的人把我的身世直言不讳地告诉了我,在我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我问他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他就这样告诉我的。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但是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具备某种资格,因为没有人会爱我。那个被我称为爸爸的人是个比维荣还放荡的三流文人,和他在一起我能活到现在真的可以说是奇迹。那个人身边的女人一直在换,她们偶尔还会照顾我,不过没过多久就被那个男人厌弃了。能够和他相处超过三个月的女性似乎就只有我了。我也问过他把我留在身边的理由。他说只要我在就不可能和别人结婚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他恰恰讨厌正常的生活,于是我只是他维持孤独的工具罢了。收养孩子并不为驱散寂寞,而只是为了和正常生活保持距离,从他的理由中,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得到丝毫的爱。
在我回想这些不愿回想的事情时,老师已经打开了房门。“进去吧。”她说,表情暧昧,看不出喜怒。
果然不出我所料,室内和房子的外表一样陈旧,没有重新装修过的迹象。房间也少得可怜。然后她带着我走上楼梯,进入了走廊最深处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同和式建筑有些格格不入的西式卧床。除此以外,不大的房间里似乎被填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粗略地扫过一眼,发现还有一些汉文书籍,因为在收养我的人的房间里见到过一些,所以能区分它们和日文书。她示意我坐到床上,她则坐在我旁边。
“这些都是老师的吗?”
“也有一些是哥哥的。”她说。
“是吗。”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兴致,估计马上又要被责骂了。反正我也习惯了。
“你很喜欢读书吗?”她平和地问道。这次是怀柔政策吗?我不禁这样思忖道。
“一般般。”
“因为父亲的关系读过不少书吧。”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至少她提及了一个我不愿意谈起的人。
“你的父亲好像是位作家。”
“他算哪门子作家?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罢了。而且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父亲。我是妓女的女儿。”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的主人公一样,我很喜欢炫耀自己出身的肮脏。
“是吗?其实我和你很像吧,大概。”她平静地说。
“怎么会和我一样?”
“确实有些区别,不过我也是私生女啊。”
“……”我无言以对,但是我怀疑她只是在和我套近乎罢了。
“而且以前也像你这样自暴自弃。就在你这个年纪。”她依旧平静地说。
“是吗,那又怎么样?”我还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嗯,怎么说呢,但是我后来还是想通了,而且成功升学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而且也没兴趣知道。”
“是因为哥哥的缘故。”她无视我的发言继续说道,“因为那个时候终于有个人关心我的存在,对我有所期待,甚至因为我的过错而责罚我,我才有所转变的。”
我没有打断她,只是觉得她所说的“责罚”两个字颇为耐人寻味。
“所以,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没有人关心你、期待你?”
“即使是老师,关心的事也太多了吧。”其实她的话让我很伤心,甚至鼻子已经有些酸楚了,但是“不屑”是我的自尊。
“我的确是想帮助你啊,不要用这个态度对老师。”
“是吗,那告诉你好了。不是我觉得有没有,而是根本没有。”果然还是说出来吧,说出来好受一些。
“果然。是啊,没有出现一个像哥哥那样的人来帮助你。所以,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做那个关心你、期待你的人。”那大概是虚伪的言辞吧,经验告诉我教师都是虚伪的。
“我不需要。”
“开始的时候我和你现在的反应是一样的。哥哥关心我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麻烦而已。但是那个时候哥哥没有放弃,所以我也不会放弃的。”
“把我叫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吗?”我讨厌她那些些煽情的台词。
“嗯,每次哥哥到这里和我谈心的时候我也是这个反应。”
“不要说得很了解我的心情似的。”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可是哥哥他最后找到了说服我的办法。”她说着起身走向书架。把手伸到一个我的视线所不能及的角落里,然后取出了一根藤条。于是我完全方寸大乱了。以前我的收养者也曾经打过我,但那只是他喝醉了而已,而且只是赤手空拳。现在这个看似很温和的国文老师竟然手执一件残酷的刑具站在我面前。这已经不是能够继续无所谓的时候了。
“你要做什么?”这个时候我已经连起码的礼貌都不能顾及了,理论上我应该夺路而逃,但是本能却令我双手撑着床向后退。
“我要做什么呢?大概是‘兵谏’吧。”她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但是我却没有欣赏玩笑的心情。
“老师这么做会被开除的……”我无力地说。
“真的吗?问题是即使你和被人控诉,有谁会相信你、相信很‘著名’的葵井同学?”
这是事实。
“所以现在对你来说,也许乖乖听话会更好一点。”她的语气不可思议地平静,那是一种心安理得的镇定,也许在她看来鞭笞我是最正常不过的行为了。可是我不能镇定,那些被我奉为自尊的“不屑”一瞬间被一扫而尽了。
“不要啊……”我下意识地哀求。就在这个时候,宇治老师锁上了房门,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如果你不希望遍体鳞伤的话就配合一点好吗?其实我真的是为你好才这么做的。如果刚才劝说你能够有效果我也不希望这样的。”她说,“我记得哥哥第一次责罚我的时候,我好像有些不是很老实,有几下鞭子就打到了裙子遮不住的地方,结果第二天很就很羞愧,被大家发现挨过打。你应该不希望那样吧。”
可是我根本不可能回答她,那个时候她的语气过于坦然了,以至于我都以为她要所的事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所以,还是配合吧。如果配合的话很快就会结束的,而且不会被别人发现,我也会很小心的。现在趴好然后把裙子掀起来,手放到前面。”
我照办了,然后把双臂枕在颚下。
“这样才是听话的孩子应该做的嘛。刚才如果你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老师,不要打我……”我无力地哀求道,我觉得在她面前我永远都失去了全部尊严。
“以后叫我‘姐姐’怎么样,其实我没比你大几岁,而且我更想把你当妹妹看待。”
我不能理解她的话,她在心目中的既定印象已经全部破碎了。也许在她看来我和当年的她并没有区别,而她只是在追求她的哥哥的影子。
“那么我要开始了。邻居都离得很远,所以想要大哭一场也无所谓,只是不要乱动就好了。”
宇治老师还没有动手,我就已经完全屈服了,我真是太没用了。藤条落下来之前,老师剥下了我的内裤,而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想反抗,但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地趴在那里而已。然后划破空气的声音与抽击皮肉的钝响相继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冰冷的藤条略过我的皮肤却带来了灼热的创痛,并在我的身体上烙下屈辱的轨迹。
“啊……”眼泪像洪流般涌出,把床单也润湿了,而我的呼号与呻吟回荡在房间里。
“不要再打了……饶了我吧……”可是藤条还在落下。在整个过程里,宇治老师一言不发,但是她想说的话都由手中的戒具代言了。我已经被疼痛冲昏了头,根本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大概打了十下吧,我的承受能力已经临界了,可是老师还是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我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已经被打破了皮,抑或仅仅是肿了起来。老师还是一鞭一鞭地抽打着,完全无视我的泪水与哀求。她每次下手都很精准,使我臀部的左右两边都受到同样程度的处罚,而且从不让藤条落下我的大腿根部以下的位置。但是我已经哭累了,终于开始挣扎。而老师看到这样的势头,加重了力度,每一下都仿佛能洞穿肌肉伤及筋骨一样痛。而且,位置越来越低,终于超出大腿根部了之前的范围,甚至有一鞭险些抽中我的私处的外围。然而所幸的是这种变化是我的痛苦即将结束的征兆。又经过了最重的几下鞭打,老师终于停手了,并且,我能够听到她把藤条放回了书架。
“好了。”老师用手拍了一下我红肿的臀部,并且说道。从这不轻不重的掌掴带给我的痛苦来判断,我显然伤得不轻,尽管没有流血的感觉,至少应该已经高高肿起来了。然后她把我的内裤完全脱掉了,并说了一句“肿成这个样子可能连穿不上了吧”。我则趴在床上啜泣不已。然后宇治老师搬来了一把没有靠背的凳子,并且叫我起来,提起裙子坐到木凳上去。我明白她的意思,而且照做了,刚刚挨过打得屁股直接贴在冰冷而坚硬的凳子上,那种痛苦可继续受鞭笞没有什么区别。然后老师就坐在床上,在我的对面,继续说教,但是来自下方的痛苦让我根本无法注意听她说教的内容。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可是在餐桌前,我还是连隔一层裙子坐下的权利都没有。那天晚上我就住在老师家里,宇治老师让我给家里打电话,我则告诉她“爸爸从不关心我回不回家”。会称那个人为爸爸,我自己也有些意外,那也许是出于对他从未这样体罚我的感激吧。
注:
《人间失格》和《斜阳》是日本新戏作派(无赖派)代表人太宰治的两部中篇小说。文中提到的维荣是欧洲中世纪一位以放荡著称的诗人,太宰治有一篇短篇小说《维荣的妻子》
第二章
“你的父亲已经把你拜托给我了。”老师挂断电话后对我说道。
刚刚宇治老师和收养我的人通了电话,而对于我寄宿到老师家的事,那个人轻易地同意了。尽管在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但是,仔细想想,那里也并不是一个会给我带来种种痛苦的地方。
“放心吧,我会慢慢帮助你走出消沉的……”她说。
是啊,和藤条一起帮助我。我真的很想补充上这句话,但是没有勇气。
“……就像哥哥帮助我一样。”宇治老师每一次提起她的哥哥,对我而言都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她也试图在我的生命中扮演这样的一个角色,一个用实施苦行进行救赎的角色。但是,我对她所说的那种拯救根本没有兴趣。所以不要再自作主张了!如果有勇气这样告诉她该多好啊。但是在她的藤条下,我已经失却了以前的那种桀骜。也许对的那个人终究是她,也许她真的在试图挽救我吧,而那样做只是使我无法反抗罢了。
“嗯……”她难道不明白此时此刻我站在办公室里而不坐在她为我准备的座位上的理由吗?一天的课程已经让我受够了。今天我奇迹般地没有在课上睡觉,尽管昨天被迫补习到26点,不,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其实这一年以来一直在看深夜档动画,所以熬那个时间并不是问题。只是不在课上睡觉是以前无法想象的。但是今天太痛了,坐在木椅上就像是在温习昨天傍晚遭受的体罚一样。昨夜睡觉的时候不仅没有穿内裤,就连被子都只是覆盖了上半身而已。早上醒来发现根本穿不上内裤,老师从衣柜里找出了一条型号大一些的,并解释说以前哥哥处罚她的翌日,她都穿这条内裤去上学。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在意不了那么多了,尽管是老师曾经穿过的,我还是毫无选择地穿上了,然后和老师一起去了学校。在电车里,尽管有空位,我也只好一直站着。仔细想想今天真的很狼狈,这种背负伤痕的痛苦比体罚的痛苦更漫长,也更INTUS ET IN CUTE。
“不用担心,今天不会再打你了。”她微笑着说。
是啊,如果老师还有一点天良的话,今天应该不会再折磨我了。
“以后就要看你的表现了。”这句话宛如判决,我得以初步了解以后的命运。
那天晚上在老师在旁边监督我学习,所以我竟然在一个小时以内就完成了所有作业。世界史作业中有一个不了解的地方,老师为我进行了详细的解答,而且态度很温和。在那一刻我竟然忘了是谁给了我屁股上的伤痛。果然不打人的时候宇治老师还是很温柔的。老师坐在我旁边,一直在读一本书,包着书皮看不到封面,写作业的时候我就一直好奇那本书究竟是什么。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了。
“那个……老师……”
“您刚才一直在读什么?”
“啊,这个么?坂口安吾全集里的某一本。”
“写了《堕落论》的那个人吗?”
“你竟然知道《堕落论》,我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她有些出乎意料地说道。
“这个很常识吧。”
“对于高中生来说似乎不是很常识的内容。”
“是吗?被老师像昨天那样打似乎也不是常识范围内的经历啊。”我模仿老师的语气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开玩笑。”
“嗯。” 我肯定道。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很少说笑。生活对于我而言是无比沉重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我好像是一个与欢笑无缘的人。即使眼没有令我烦扰的事,对我而言,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无比困扰而充满绝望的。 绝望和自暴自弃似乎永远是形影相随且互为因果的。我早已经无法分辨究竟是因为对自己绝望才自暴自弃,还是绝望只是自暴自弃的表现形式。我不明白,也没有勇气去探究。
“总是那么严肃会长皱纹的。”她说。
“是吗?那我还真是要小心啊。”说完,我们两个都笑了。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别人分享我的人生吧。
“不过,说真的,你真的是个像传言描绘的那样的不良学生吗?”
“怎么了?”
“从你写作业的速度和准确率来看,你没有他们描绘得那么糟糕啊。”
“是吗?我倒是很好奇关于我传言是什么样的。”
“怎么说呢,这是我第一次担任教师,所以特意向前辈们请教了一下我任课的几个班的情况。以前教你的伊川老师向我介绍了一下。然后他特别告诉我,有个叫葵井典子的学生很麻烦。”
“是这样吗?”
“他说你上课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课,而且从来没有交过作业。”
“好像是事实。”这个时候就坦白承认吧。
“而且据说这不仅仅是国文课的待遇,你对待所有科目都是如此。”
“啊……”真的都是事实啊。"
“然后,更过分的是,平时考试的时候你都随便应付。经常故意把两道题的答案写反,而且全都是正确答案。还经常故意写些奇怪的话,比如默写《卡拉马佐夫兄弟》选段之类的。再者就是老师叫你去办公室的时候进行非暴力不合作。不论老师说什么都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些都是事实吧?”
“嗯……”
“在旷课方面你似乎也大有作为。其它人旷课以节为单位计算,而你要以天为单位。这也是事实吧?”
“啊,好像是是这样的……”
“但是你比起当年的我还差得很远。”
“哦?老师当年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事迹吗?”
“嗯,非常可圈可点。”她说,“但是细节还是不要告诉你为好,也许会带给你不好的影响呢。”
“是吗……”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并不是一个应该被教师遗弃的学生。你只是遗弃自己罢了,所以也拒绝了别人。但是,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有什么意义呢?但是……”
“但是什么?”老师的态度蓦地强硬起来。
“但是除了鄙夷和厌恶之外,我还有资格享有别人的目光吗?老师以为自己和我的出身相似,但是你真的明白吗?我有多么厌恶自己,也厌恶别人。我应该受到那些人的无视、鄙夷与同情,对吧?但是但他们用这些态度对待我的时候,我不能接受,也根本不愿意接受。我明白他们的态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种赤裸裸的俯瞰,居高临下的俯瞰。即使有人愿意和我结交,那个人也不会把我视为同类的。我只是应该被救助的对象罢了。老师所做的不是也证明了我的结论吗?——我是‘人间失格’的。”刚才的些许欢愉一瞬间都被我这番非理性的言辞扫尽了,我自己也为其所警醒,原来一切都是伪善。
“理由呢?你说自己‘人间失格’,理由是什么?”老师平静地问道。
“任何事都需要理由吗?任何事都可以冷峻地分析出正题、反题、合题吗?怎么可能?难道我要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术刀活体解剖自己只为给出一个活生生且血淋淋的结论吗?我已经很痛苦了,老师还要再逼我解释痛苦的理由吗?”
“对不起。”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昨天还在痛打我的老师今天竟然向我道歉了,“我知道我的追问很没道理。但是我想要帮助你绝对不是出于同情,也绝对不是因为你‘人间失格’、面对你能有身为人类的尊严。你完全误会了。我想帮助你仅仅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颓废’吗?”
“不,我看到了‘我自己’。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是私生女。”
“那又怎么样?”我说,但是话音刚落,我就后悔讲出了这句伤人的话。
“是啊,那又怎么样?我的母亲是一个商人的情妇。但是在她怀孕后被那个人抛弃了,不久就生下了我。你应该可以想象我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沦为酒店招待的母亲是怎样对待我这个孽种的你应该也可以想象吧。漠视、毒打,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能养成怎样的性格呢?十五岁的时候,我的亲生父亲要竞选议员。因为那个人频繁出现在媒体,我母亲又想办法联系到了他,并且以私生女丑闻相要挟。她的愿望达成了,索要到了一笔可观的安抚金,但是不久就一病不起了,那笔钱也几乎全都交付了医药费。拖了一年,妈妈最后还是死了。在妈妈那边并没有什么我可以依靠的亲人,最后根据我的母亲临终时和生父达成的协议,我从未谋面的生父成为了我的法定监护人。但是名分上我只是养女,而且继续在这间房子里独自生活。从那时开始,我变得更加堕落了。都只是为了报复那个男人。让别人看到这个实际上是他亲生骨肉的‘养女’有多么不堪,以此让他羞耻。”
在她的叙述中,我渐渐重归平静。
“但是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机。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搬到了这里。其实,其它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都从未见过。被我承认的哥哥只有他一个人而已。那个时候他刚刚上大学,所以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离大学比较近的这间房子。那个时候我并不情愿,但是这所房子毕竟是当年我的生父为安置我的母亲而购置的,本就是他的财产,他没有赶走我就已经很万幸了,所以我也没有反对。
“那个时候我很少去学校,每天都游荡在不三不四的场所,经常赶最后一班电车回家。而哥哥是一个很儒雅的人,还有一些忧郁。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在闷闷不乐翻书。一开始还真是有点看不惯他那副样子,总觉得他并不像我这样痛苦,没有资格忧郁。所以那个时候对哥哥的劝导完全无视,还总是对他恶言相向。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哥哥在沙发上等我,手里握着以前妈妈毒打时用的那根藤条,也就是昨天我用的那根。我打算夺门而逃,却被哥哥拦住了。他说他看不下去了,他不想再看我这样每天自甘堕落却一点也不快乐。的确,那个时候我每天尽管看起来像是在寻欢作乐,但是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快感可言。他说不希望我把自己的人生一手毁掉。可是我说那是我的事,他没有权力干预。说真的我并不相信他真的会打我。
“可是他真的动手了,并且因为我挣扎反抗的缘故,最终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我想自己真是太不幸了,一直虐待自己的母亲去世不久,就又被同父异母的哥哥毒打。但是就在那个时候,哥哥抱住了我,我本想一把推开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那么做。然后他对我说,他知道我曾经遭受了很多不幸,所以自暴自弃并不是我的错,错的是我们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一直冷落我、折磨我。他还告诉我他所生活的那个家庭是何等的冷漠,他作为幼子一直被父母忽视、被两个哥哥欺负。他在那个家里从来不能抬起头生活,从来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都要戒备、猜忌而且被戒备、被猜忌,而这次搬家实际上就是放逐。最后哥哥对我说了一句真正打动我的话,他说,他愿意把我视为唯一的亲人,我们两个都没有体会过家庭的温暖,所以他说他愿意和我一起建立一个真正意义的家。最后我们两个都哭了……”
宇治老师说到这里,啜泣着,眼眶湿红。而我无言以对,陷入良久的沉默。
“你明白了吧,既然连这样不堪的我都可以获救,你一定没有问题的。”啜泣停止之后,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嗯……”我应声并连忙把视线移开。
“我现在想做一件有点出格的事,”她说,“不过你既然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应该能体会其中的用意。”
她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大概是打算用桦树条给我一顿俄国式的鞭打吧。我正这样猜测着,老师凑过身来,在我的唇上,一个纯洁的吻,就像《宗教大法官》那一章所描绘的那样。
注:
6点=第二天2点,这是日本都有的计时方式
CINTUS ET IN CUTE,拉丁文,即“深入肺腑和皮肤”。参见卢梭《忏悔录》扉页。
人间失格,意即“失去为人的资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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