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了北乡的大娘。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跟我的公公婆婆二大爷在一起,几个老人排成一排,从新市委门前宽阔洁白的“金水桥”上往下走,驼背昂首,衣袂飘飘。 我径直迎上去,握手叫大娘。大娘朗声说笑,有着长者接见下属的从容大气,灰白稀疏的短发似乎抹了发乳,一丝不乱向后背着,面颊红润,宽额薄嘴,几颗参差的门牙斑驳黑黄,大大方方地龅着。 我早就听他们说大娘是“女光棍”,但还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就是传说中那个死了丈夫凄然守寡饱受排挤远嫁北乡的大娘?北乡就是遥远的北方,在我们的方言里,说北乡南乡,有千里迢迢、隔山渡水、很难相见的意思,其实大娘并没有离开我们的县区,说是“北乡”,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不会有机缘也不想有机缘再见面。 “女光棍”特指女强人,出得厅堂,上得台面,长袖擅舞,八面玲珑。大娘是女强人,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已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结婚嫁过来之后继续做,五九年闹饥荒的时候,每天晚上回到家先翻衣兜裤脚,独自养活了一家老小。当时大爷在县城上班,他们各自忙工作,聚少离多。不幸大爷得了阑尾炎,医疗条件不好,交通不发达,徒步抬到信阳才治好。公公去看大爷,大爷只说了一句话:听说你嫂子又怀孕了?!不久,大爷的阑尾炎突然又犯了,没来得及救治,死在抬往信阳的路上。 一个阑尾炎,要了大爷二十六岁的年轻生命,这让公公很难接受,就因为大爷的那句话,他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大娘身上,他认为他大哥是被活活气死的。后来大娘又生下了一个女孩,确切地说是生下一个尴尬,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个孩子跟赵家没有任何关系。大娘安身不牢,带着两个孩子抬身再嫁,到了北乡。可以想见,不想再见的念头对于当事双方来说都是很决绝的。 山不转水转,他们到底还是见面了。大堂姐嫁闺女,在宾馆开了房间,特地请几个乡下的老人来住一夜。大堂姐是大娘的闺女,请大娘是自然的,请公公等人则是因为一份特殊的感情。当年公公从部队专业,进门听说大娘改嫁带走了孩子,二话没说,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跑了一百多里,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村小学,跟校长说,把那个赵小丫叫出来!校长查了半天,说没有赵小丫,有个叫陈小丫的,公公楞了一会儿,说,就是她,竟然还改姓了!陈小丫出来,果然是赵小丫,公公一看,勃然大怒,霹雳喀嚓把孩子数落了一顿,说你真姓陈吗,你姓赵你难道已经忘了吗,走,跟我回咱自己家!那时候大堂姐十岁左右吧,瘦瘦弱弱,满脸恐惧,终于转身逃跑。 公公正年轻,年轻气盛,他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就又骑着车子跑北乡,跑了几趟,未果。几年后,公公着手办理大堂姐接班的事情。公公和大爷的感情是很深的,他们父亲早死,长子如父,公公是在大爷的支持教导下读完高中的。还有,公公憋着一口气,他一心想要回大爷的骨血,并安排好她的生活。爹揣着一头外贸猪换来的50多块钱跑到大爷生前的单位请人吃饭,由于宴席隆重,“一头外贸猪”不能应付七荤八素,爹又连夜步行30多公里回家,逮了婆婆的一只大肥鸡去,方凑齐了菜品。公公安排好了一切又去接大堂姐,这一回很顺利,临走时二堂姐在后面拽衣襟,说三大三大,我也回家,公公拂袖转身,说,起去,你不是我们姓赵的人。我们不知道公公说这话时,大娘是个什么表情,只知道那个生于赵家的二堂姐一辈子不跟赵家有任何联系,听说她曾经穷到卖血。 房间定在西园宾馆,这让公公觉得很风光,因为他早就听说这宾馆跟市委市政府有联系,而他,是关心政治的。果然,公公在西园宾馆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就提出要到新市委广场看一眼,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场秀。干净整洁繁花似锦的“金水桥”上,我招呼老人们合影留念,公公积极响应招手说来来来,大娘抿一下头发揪一下衣襟一脸端庄,二大爷竟然小伙子一样侧身做了一个造型。没有什么比时间老人更伟大呀,它灰白了我们的头发稀疏了我们的牙齿佝偻了我们的腰身,同时,也消解了我们胸中所有的块垒。 饭后回房间,大家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一转眼不见了大娘,我怕她一个人觉得落寞,就去敲她的房门。推门间,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烟雾缭绕中,大娘正叼着烟卷弯腰抱起一大瓶雪碧。我慌忙上前接住,说,大娘你渴了?大娘猛抽一口拿下嘴上的烟卷,说,是呀,有点渴。我犹豫了一下,说,喝点开水吧我去找服务员要,大娘说不用不用,我爱喝饮料,你帮我找个杯子就行了。我洗了杯子倒上饮料双手递上,看大娘咕咚咕咚猛喝,禁不住赞叹,说大娘你身体真好,一般老年人不敢喝这个呢!大娘的脸上立即生动,她说这算啥呀,我不爱喝白开水,没味!他们连个苹果都不敢吃呢,我敢,多大的苹果,我早上吃完饭一下,我中午吃完饭一个,我晚上吃完饭再吃一个,我一天能吃三四个,一点事没有。我说大娘你有福啊,能吃能喝就是福气。大娘仰起脸眯了眼睛,缓缓吐出一串烟圈,说,老啦,年轻时候我白酒能喝七八两呢。我说你一点都不显老呢,你跟我婆婆比年轻好多呢!大娘呵呵笑起来,说你妈比我小好几岁呢,她是得病了,没办法。我现在是啥心都不操了,孩子们都哄大了,结婚的结婚,上学的上学,我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这是孙子们给我下达的任务。 晚宴的餐桌上,公公面对一派祥和禁不住要抒情,说好啊好啊,团圆了,而坐在公公和二大爷中间的大娘则垂了眼睛,半天才开口,说,没团圆啊,少了两个人。大娘的声音很低,以致公公没听到,仍然兴致高昂,说再照个像再照个像,全家福!我没有照,我听到了大娘的叹息,我知道她说的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大爷,一个是堂姐夫,大堂姐命苦,幼年丧父,青春守寡。坐在我身边学佛多年的大堂姐似乎也没有听到大娘的话,她翻看我相机里的照片,突然嘻嘻笑,说,你看你看,你大娘多有派头,像个香港老太太! 而面前的大娘分明是幸福而满足的,她提到孙子们,我不知道她有几个孙子,只听说她嫁到北乡后又生了四个孩子,并且,又守了寡,另据说,大娘北乡的四个儿女中有一个已经离世,撇给大娘一双小儿女。 大娘跟我们相聚的时候感叹说少了两个人,她跟她北乡的亲人们团聚时是不是也会喃喃说少了两个人呢,而夜深人静,她低头面对自己宽厚的胸膛时,又会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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