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思念--写给远在天国的祖母（续） [复制链接]

高原红4344

主楼

发表于 2011-4-1 00: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高原红4344 于 2011-4-2 16:15 编辑

　
　　高中毕业那年，文革的肆虐声已似不那么疯狂了。当我走出中学校园，倒还少了一种如今处处可见的迷茫，但是没有迷茫的日子，脚下还有属于自己的路吗？虽然告别了那段曾经充满苦涩和困厄的中学时代，虽然我也欣喜过自己已经长大，但那一刻，我别无选择。所面对的一条路，一条覆盖了一代人的酸楚和苦辛的路，又横亘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条通向村庄，通向林场，通向广阔天地的路。那条路，纵横在苍凉而贫瘠的乡村大地，那条路上的生灵，能不能走得出文化落后和物质匮乏的荒漠？当封闭意识和红色精神嫁接之后，一个忽略了民生、自同寒蝉的国度，注定了只能被安贫守道的日子所笼罩。
　　
　　只是，被卷进时代的洪流中，是我所处的那个年代所有应届高中生都要面临的一件“必然事件”。当时我并不知道，曾经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的浪潮已经趋于尾声，悄然变革中的历史，即将成为一种精神的“文物”。某种意义上，在我的人生驿站上最后的留下的那种“难得”的经历，是否也谓是历史赐给我的一种历练？
　　
　　我记得离开家就要上路的那天，天气略带寒峭。父亲在上班，妹妹们都在上学，哥哥已经先于我两年接受再教育去了。只有祖母和母亲送我启程。我选择的是回老家插队，那一刻我大约18岁，可是由于营养极度不良，我长得很瘦小。听着不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母亲只顾在一边黯然流泪，而祖母则仔细地整理着我穿在身上的那些行头：一双力士球鞋，一套咔叽布衣装，还有我平生第一次使用的皮带。
　　
　　“力士”牌球鞋，在那日子里，莫不被男孩女孩喜爱。在来自儿时的印象中，我只记得“回力牌”运动鞋和“力士牌”球鞋。但是“回力牌”是那日子里高档货，人民币8元左右，我哪有那福气？后来才知道“力士”鞋早年来自日本，后来国人生产的都是“克隆”货。力士鞋一般是用白帆布作面、橡胶作底，特点是前端鞋脸上有U字形的凸条装饰，就象现在皮面的“包子鞋”上的凸条一样。国人习惯称“力士”鞋为球鞋，其实，其英文athleticshoes意指运动鞋。
　　
　　“力士”牌球鞋一度成为了大陆一个时代的穿着时尚。特别是中国女性对白色的“力士”鞋情有独钟，这是那日子里的一个特有的文化现象。《野火春风斗古城》的电影里的银环，《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舞台姐妹》中的竺春花以及田华主演的《花好月圆》中的范灵芝，她们脚下穿的都是白色力士鞋。如今，“力士”鞋的影子，只可以从一些来自旧日背景的影片中见到。
　　
　　淡出了历史的咔叽布，曾经是那个年代的标志性布料，其走进了大陆的每一个家庭。如果你想理解何为“清一色”，那么，那个年代遍布大街小巷的藏青色、天蓝色、瓦灰色、黑色等色调一致的咔叽衣装，即是“清一色”之最好的注脚。据说当年王光美总是穿一身蓝色咔叽布衣装，伴随在其丈夫国家主席刘少奇左右。可见咔叽布甚至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物质特征。此外还有一种叫灯芯绒的布料，那是一种当时富户人家用的布料，因价钱太贵，近似奢侈的衣服，一般是扯来几尺做布鞋的面子罢。人讲“面子”，脚也是要讲“面子”的！
　　
　　说到那根我第一次使用的皮带，那是当年让我尤为兴奋的一件事。因为鞋也罢，衣也罢，毕竟身上总有，而那日子几乎少有皮带的概念，成人和小孩，一应都是用“裤带”捆扎裤腰。隐约记得是在头一天晚上母亲为我准备行装的时候，祖母把我喊到了身边，然后小声对我说：“走，文儿，去你妈妈房间，她给你看一样东西。”母亲正在房间收拾我的行装，我扫了一眼母亲摆放在床上的物件，那些都是我曾经熟悉的东西。棉被、床单、枕套以及四季换洗的衣物，另外一个洗脸盆，一只外壳是草藤编织的开水瓶，外加一只陶瓷茶杯，一柄牙刷和一瓶长江牙膏。一只那年代常用的网袋也被放置在一边，东西一应都有了。
　　
　　那日子，出远门携带物件的标准，通常就是两大件：一个是把棉被和床单以及少数衣物捆扎在一起的一个方正的背包，一个是装有洗脸盆和其他日用杂品以及少量衣物的手提网袋。我一脸疑惑地瞧着那些东西，也转而又去望着母亲。祖母示意，去拿给孩子吧！母亲一声不响，轻轻地打开了家中唯一的一件竖式木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根黑色锃亮的皮带，我瞬间明白了，那是在我就要独立地过自己的日子的时候，家中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开心的程度，望望母亲，又望望祖母，那一刻，三代人都沉浸在一种复杂的感觉中。祖母和母亲流露出的那种若有所失的神态，我至今都能记得。但我那一刻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如何能够感受家人对我的怜爱呢？
　　
　　我确实被那根皮带深深地吸引住了，拿在手上反复摩挲。一种突然而至的惊喜，往往就演变成了一种喜不自禁的幸福感！现在，那根皮带早已没有影儿了，但是，来自那根皮带的人生意义，却始终存在于我的潜意识中。一根皮带，让我记住了祖母和母亲那阵子的失落，也让我记住了来自于祖母和母亲的那种幸福！一直以来，我仍然把那根皮带视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物品。
　　
　　后来才知道，那根皮带是祖母帮人编织了十余件毛衣换来的结果，其几乎耗费了祖母一年的功夫。一根皮带于现在，微不足道，但在那个裤腰带一枝独秀的年代，拥有一根皮带，也是男孩子不可多得的奢侈装扮了。
　　
　　旁边欢送的锣鼓声越来越欢快和响亮起来，我知道，就要真正上路了。祖母一直拉着我的双手，还在百般叮咛，万般嘱咐，她对我说：一人在外，过日子要知冷、知热、知饱、知饿，做事说话要知长、知短、知轻、知重。祖母把要我注意和小心的地方都一一说得很细。我很认真地听着祖母说话，那一刻我丝毫不觉得老人在絮絮唠叨，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我多想和祖母，当然还有我的母亲，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我有一种预感，今后这种直接聆听亲人教诲的机会不多了。
　　
　　我把目光转向母亲，靠近母亲身旁。那一刻，我很想听听母亲说的话。平日，母亲万忙，从无周末。洗衣买菜，里里外外，母亲难得有时间与我多说几句话。而当母亲一天歇息下来，多半要到晚上很晚了，那个时代的孩子在那个时刻，大体都会在梦乡了，哪像现在的孩子读书没日没夜？母亲始终没有说多的话，她静静地望着我，又轻轻地把我捂在她的怀前，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文儿，这…这就…离开妈…了…。面对母亲那充满伶爱和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只是不停的点头，我本来言语就短，感受着母亲那柔弱的身体，慈祥的气息和母子难分难离的话语，我的心也几乎要碎了。
　　
　　随后的日子，我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角声中，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里，虚心接受再教育数年，又历尽艰难地走进工矿，然后又在几近窒息而又渴盼绝处逢生的强烈欲望下，毫不迟疑地与570万同龄或不同龄人作出了同一的历史性选择，一起走进了文革后首次恢复的高考考场。
　　
　　现在想来，我的那份答卷，我的答卷上的那些充满激情的“感叹号”，是否在鞭鞑一段充斥愚昧和黑暗的历史？我的回答是的！同时，我也相信，我是在用近乎歌唱的笔触，在我的答卷上笑迎着一个新时代的诞生！当我同27万幸运儿一同走进他们心目中渴望的殿堂时，我没忘记给家人、给祖母第一时间发去电报，告知我到上海再次走上求学之路的消息。
　　
　　我想象得出祖母那乐不可支的模样；想象得出祖母一定会喃喃不停地自语：“这下好了，文儿那孩子有出息了……”；我也想象得出父母亲在千辛万苦的劳作之余，会洋溢出喜出望外的眼泪。后来父亲来信说，祖母惦记我，说上海地方大，我的视力又差，出门在外过马路要小心，看书多了要休息，不要让眼睛太受累。祖母的牵挂是不无道理的，当我在他们身边的时候，由于当时的环境所限，我的视力在不知疲倦的看书中，迅速衰减，我走进大学的第一件事，便是配眼镜以矫正视力。
　　
　　那时不像现在满大街遍布的电话亭，更没有移动电话。从我18岁离开家门，我就把听到家人的声音，作为一种奢望；而把能见到家人一面，在后来的许多年中，都当成了我极其珍贵的历史记忆。在外面的那些年，我总在深深地想念着他们，上海四年，我只回家一、两次。大学毕业后，我又转北京一家院所继续念研究生。不久，祖母让父亲写信，要我抽时间尽快回家一次，说是祖母想念我，要和我当面说点话。当时祖母已年逾古稀，父亲在信中也或多或少流露了一些儿女情长的话题，大凡这样年纪的老人，其对儿孙大事的操心和关注是很自然而强烈的。
　　
　　就是那次回家，我见到了愈加老态龙钟的祖母，也忽地觉得父母比之昔日也更苍老了几分。我的内心陡然涌上一股心酸和黯然。我预感到了又要面临一次人生的选择。
　　
　　我的预感是对的，也就是在那次回家返京的前一天，我见到了昔日的伙伴玉儿，她还是那样一副清丽灵秀、招人喜欢的模样。其实在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家中，我总是要抽点空儿，去看看儿时在一个院落里长大的玉儿的，只是这次我发现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祖母那几日的精神特别好，总是步着那双看来弱不禁风的小脚，成日在家里不停地、不知疲倦地张罗着。随着离家前的最后那个晚餐落下帷幕，在双方家人的注目下，我和玉儿在相视一笑的那一瞬中，定下了我和她的终身。那一刻，全无当今年轻人那般激情四溢的生活情调，没有浪漫，没有花前月下。唯有她那儿时不曾让我留意的那两颊落霞，让我恍然间觉得是那样的千般好看！
　　
　　在我完成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次年，我和玉儿有了我们的儿子，一件吸收了两人优点的人生作品。我当时没有能力把她接到北京，我还在奋斗。玉儿当时在我父母身边，也有一份机关的工作。孩子临产时，我在北京正忙于一件课题，不能分身。等我第一次见到孩子时，小家伙已经能在床上匍匐爬行了，可我在孩子的眼中是那样的陌生。小家伙长得很健康。听我母亲讲，一挨孩子落地，已是很少上街的祖母便自顾一人，颠着她那一双小脚，满菜市的搜寻肥实的老母鸡和鲜活的鲫鱼。她说她看到了又一代人，她说她要自个儿去买月子里玉儿吃的食物，她说她高兴！这着实让我的“那位”感动了好一阵子。就是很少动容的我，在说到祖母给于儿孙的这些呵护和关怀时，那种无微不至的挚爱感觉，总会让我语哽泪盈……
　　
　　随着列车进站的一声长鸣，伴之列车播音员提醒乘客下车时千篇一律但也柔和的语音，我即刻从睡意中返回。列车缓缓地停靠在家乡的车站上。我带着对祖母的急切惦记，对父母、对兄妹的无比眷恋，拾起那件简单的提袋，飞也似的冲出站台，急步钻入一辆公共汽车，速速赶回家中。
　　
　　我仿佛已察觉了家中那近乎凝固的空气。我不及与迎我而来的涕泪满面的兄妹们打声招呼，就直奔里屋那间陈设简单的祖母的房间。尚未进门，母亲那凄凄的哭声已把我周身凉透，我眼中的一袭整洁的白布床单正静静地盖在祖母的身上，我终究回来迟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本是可以和您说上话的，您也本是可以叫文儿一声的！我不想抑制的泪水刷地涌出，我定定的呆立在祖母的床前，企盼祖母睁开她那充满智慧的眼睛，展开她那挂满了慈祥和温暖又饱含沧桑的面容。祖母到底醒不来了！她太苍老了，她也太受累了！她终究离她的儿孙们而去了…….
　　
　　我终于无法忍受那种极端的悲痛而扑在床头，我用那种儿时的、自然而纯真的、曾无数次在祖母的怀中无所顾忌的哭泣，倾诉我对祖母由衷和无尽的怀念。我一辈子总留有一个遗憾，在祖母走到她人间85年的终点时，我没有陪着她；但我不能再存遗憾，我要让远在天国的祖母，每年清明都感受到儿孙们对她的漫漫的哀思和永远的想念。
　　
　　“纸灰化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那是一种遥远的思念，十多年来我总无法释放、无法忘却。我要把祖母留给我的一份又一份厚重的爱，存放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怀念她，我歌颂她，我要在这用眼泪写字的清明时节，用浸透着爱的文字写下我心目中的祖母，写下我对祖母深深的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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