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杰第一看见黑袍骷髅是在十二岁那年。 那正是文化革命一片红的时候,吴杰身为大学教授的爸爸被新上台的造反派头头,也是同事的栾涛打成反革命,当时爸爸已是肝癌晚期。 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她的日子也很难过,出身资产阶级富有家庭的她,以前优雅高贵的风度曾被很多人羡慕,如今也成了一大罪状,更况还有个反革命的丈夫。 爸爸不断地受到批判,后来,被关在教学楼里的一间地下室里,还不准家属探视,如今,已过了将近两个星期,音讯全无,死活不知。 妈妈决定向栾涛求情,请他开恩,放了自己的丈夫。她知道栾涛是个非常贪婪的人,于是,想了半天,最后用手绢包了六十块钱,满面羞愧地出了家门。她也知道,好色的栾涛早已对她垂涎三尺,因此,晚上他就带着吴杰一起敲开了栾涛的家门。 栾涛盛气凌人地接待了他们母子,母亲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明来意,然后双手递上手绢。 栾涛语气稍缓和一下说:“你看,我们都是老同事,还用这样吗?”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忽然,吴杰惊叫了一声,叫得极其恐怖。妈妈和栾涛都吃了一惊,栾涛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原来吴杰看到栾涛一身蓝色中山装忽然变成了一袭丑陋、肮脏令人恶心的黑袍,他的头忽然变成了一具骷髅,骷髅两只黑乎乎的眼里闪着绿光,交错的牙齿磨得格格作响,仿佛在大笑,又仿佛是夜间毛头鹰闻到腐肉的怪叫,仿佛带来了地狱里成群的魔鬼,要谋害生命似的。它浑身散发的逼人的寒气,使吴杰感到仿佛掉进了万丈冰窖。 妈妈以为吴杰竞不愿把钱给栾涛,就向栾涛陪笑道:“您别见怪,孩子小,不懂事。” 妈妈没看见吴杰所看见的。 栾涛却趁机拿起了架子,对妈妈说:“那就到里面说吧。” 妈妈脸刷地白了,哀求道:“您,就算是可怜可怜他吧,他没多少时间了。” 眼泪打动不了栾涛,吴杰看到,骷髅接过了手绢,然后,又看到妈妈象是被施了魔法一样跟着它进了内室。 吴杰在惊恐地瑟瑟发抖。 出来的时候,栾涛又恢复了人的样子,亲切地对妈妈说:“你放心,我马上就放他,好好改造。” 妈妈哭着点了点头。 吴杰是在成年后才知道栾涛还借机奸污了妈妈。 进入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的年代里,栾涛又高升了,已经是省里的领导。吴杰也凭着自己的工作能力成了省某部门的一把手,当然,在他仕图一帆风顺的航程上,他也使别人成了黑袍骷髅甚至包括老乡栾涛,栾涛尽管并不直接领导吴杰,但吴杰仍象别人那样对他十分尊重地称呼着栾老栾老。 吴杰后来也变成了黑袍骷髅。 权力是个可以随时随地供人宣泄性欲的高贵、漂亮的婊子。吴杰就有这样的婊子,比如他有批工程的权力,他就是在第一次收到一个建筑商送给他二十万红包的刹那,发现自己竟然也穿着一件丑陋、肮脏令人恶心的黑袍,当时,他感到非常恐怖,尽管他见过几个黑袍骷髅,但他自己毕竟还是人的样子。在客人面前,仍装着若无其事地扭头看了看镜子,又吃惊得非同小可,自己的头也成了骷髅,他已是一个标准的黑袍骷髅了。 从此,吴杰具有了特异功能:在人群中,他能一下子就发现有些人忽然变成了黑袍骷髅,仿佛告诉他们是同道应该手挽手肩并肩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然后又迅速地变成人的样子。 吴杰也感到害怕,他时常做恶梦,他想改弦更张,却发现黑袍越来越美丽,骷髅越来越英俊,他感到焦灼得如同着火的心脏被从脑袋里流出的腐臭的甘霖浇灌得那么舒服,令他心旷神怡。 他还多次看到了他的妈妈被众多的黑袍骷髅们压在下面接受强暴,并且更可怕的是他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它们边扭动着浑身的骨架边哈哈地大笑着,笑声混乱、尖利、刺耳,敲打废铜乱铁似的,却又铺天盖地而来,惊飞了色彩斑斓的翠鸟,使她们再也不敢飞回来了,它们身下的鲜花和草茎,也被践踏成了乱酱,从此永远失去了绽放的希望。黑袍骷髅们仿佛在享受世界末日前最后一次酣畅淋漓的狂欢。 吴杰最后被判处了死刑,也是他时运不好,他批的一项工程为他带来二百万元的盈利,不幸,却成了豆腐渣,而且死了二十多个人,承包人,也是他的铁得可以换头的哥们,毫不犹豫地让吴杰在黑暗里的行径见了一次阳光,仿佛要挽救他似的。 吴杰自己也记不清楚自己变成了多少次黑袍骷髅才积攒了将近一千万元的家当。 宣判很快下来了,死刑,他没上诉,他只想速死。在法庭上,他还遇见了几个黑袍骷髅,它们朝他顽皮地眨着眼,又咧咧嘴,仿佛在嘲笑他艺技不精内功不深,他无奈地苦笑着,忽然喊了声:“你们也快了!”倒把人们喊得莫名其妙的,以为他是被死刑吓得精神混乱了。 执行的日子来到了,吴杰看到为他送行的还有几个黑袍骷髅,竟仿佛心有戚戚然,兔死狐悲。 子弹穿过吴杰头颅的刹那,他看见妈妈从半空中飘然而至,妈妈紧紧地搂着他,哭道:“儿子,我亲爱的儿子!” 吴杰说道:“妈妈,我的妈妈,我回家了。” 于是,它就躺在地上,笑了。 天上的太阳很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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