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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大姐是公园老年人“交谊舞会”的发起人。一年四季,除了刮风下雨,常大姐每天晚上都到公园来,领着一百多位老人跳舞。
三年前,退休在家的常大姐参加了市举办的老年人交易舞学习班,几个月后,常大姐明显感到体力有所增加,精神也比过去愉快多了。于是,她就在邻里之间推广起来,老人们都积极响应。这样,每天晚上,搁下饭碗,常大姐便提着录音机来到楼下,放着韩宝仪的歌曲,教那些邻居跳舞。
去年夏天,常大姐搬家了,新居离故地有一里多路,那里正好有个公园,常大姐便约老邻居们到这里温习功课。不想,参加的人更多了,那些在公园里散步、乘凉的老太太、老先生们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起先,他们只是围观,边看边指指点点地评论着。常大姐便感到很自豪,觉得自己象个出色的演员一样,而四周的围观者都是自己的影迷,于是就面带笑容,跳得越发起劲、尽心了。
常大姐跳得确实很好,其他老人跳舞动作都很生硬,惟有常大姐,胳膊、腿和腰都象是用面条做成的,很柔软。她身体各部分都配合得很协调,给人以非常舒服的感觉,就象曾经受过舞蹈训练似的。她很能追随音乐的节奏,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地跳在节拍上,好象音乐不是从录音机里发出的,而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她跳得很轻柔、优美,仿佛随风摆动的绵绵细柳。
渐渐地,围观的老人们也开始试着跳起来,这些人站在常大姐他们后面,模仿前面的跳,前面伸臂,他们就伸臂,前面扭胯,他们就扭胯。常大姐便主动教他们,经常地,常大姐停下来在这些老人中间巡视,不停地纠正某个人不准确的动作。常大姐很快赢得了声誉,她总是站在最前面,象个老师,一板一眼地,很规范地跳着,示范着。
今年,常大姐已经六十五岁了,但她一点也不显老。她的头发乌黑,还稍微烫了烫,几道波浪恰到好处地托着她瓜子状的脸。她脸上只有几道淡淡的皱纹,象是用笔轻轻地画出来的。她的体型很好,细挑挑的,一点也不臃肿。她的衣着也很得体,既时髦又大方。她爱美,爱美的事物。她喜欢说笑,总是嘻嘻哈哈个不停,声音很脆,说话也很风趣,经常把人们逗得前呼后仰。人们都说,从外貌上看,常大姐起码要比实际年龄少十五岁,常大姐就更高兴。
常大姐是不会老的。
常大姐还经常到着十二岁的孙女小云来跳舞,小云也跳得很好,而且还融进了少年特有的纯真和梦幻,引得那些老人交口称赞不已。常大姐便高兴,她喜欢人们夸赞她,夸赞小云。
慢慢地,常大姐便同这些老年人都混熟了。每天黄昏,她几乎总是第一个来到公园,虽然提着大录音机,脚步却很轻盈,风一般。在跳舞前后,她就同老年人们谈天说地,嘻嘻哈哈的,经常能听到她的声音:“老孙,这阵子瘦了,是不是把钱都剪成儿子的喜字了?”“齐大姐,小三找到工作没?”“老于哥,跳了这阵子,可觉得硬朗点了?”……她很会安慰人,哪个老人心情不好,她便真心实意地劝慰,马上就能使对方愉快起来,一起同他说笑、跳舞。渐渐地,人们感到离不开常大姐了,甚至有时天下小雨,很多人也来公园里等她,常大姐不来,老人们就很失望。
常大姐也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些老年人了,她是开心的。
但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比如去年,有几个年轻人也好奇地加入老年交易舞的行列,常大姐就高兴极了,她把这全归功于自己的魅力,但年轻人对这种舒缓的旋律很快就腻了,便到舞蹈厅去蹦迪。常大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说:“就是那种扭屁股的?抽风一样,好象浑身长满了虱子。”
再比如今年夏天,新来的老王跳了一种新的动作,老人们便争相学起来。常大姐便不高兴,她赌气两天不来,心想:“哼,你们跳吧。”第三天晚上,常大姐空着手到公园一看,我的天哪,老王正在教舞呢,老王带了一个砖头大的录音机,低低地放着不知哪个姑娘的歌,音量很少,站在后面根本听不清楚。常大姐指着老王的录音机说:“能比上人家韩宝仪唱的?韩宝仪在新加坡是名气最大的,听听这个,唱了些什么?”但常大姐是不老的,看到老王那舞步确实很好,心里就痒起来了,但又不便学,要学,也要老王来请她。于是,她就按老王的招式,慢慢地扭着头,双手贴着裤缝用活动的手指尖追踪老王的胳膊,心里在默默地记着动作,看到有人跳错了,便讪讪地纠正。老王也知道常大姐的领袖地位,便主动过来邀请她,常大姐得意了,觉得自己又挣回了失去的面子,并且一会就学会了,这也是常大姐的过人之处。常大姐准备让贤了。可老王的动作好是好,却很复杂,着实难学,很多老人都学不会,纷纷要求跳常大姐的那套。常大姐便耐心地说服他们,并同老王一起教他们。无奈还是很少有学会的,于是只得跳常大姐的。常大姐遗憾而真诚地对老王说:“其实你跳得那种更好。”
公园里的老年舞会很快出名了,多家媒体予以了报道,常大姐一时成了新闻人物。如此一来,每天晚上到公园里的老年人更多了,公园成了老年人的乐园。
可忽然有一天,常大姐不来了,代替她的是孙女小云。小云也象奶奶一样天天晚上提着录音机,放在最前面,人们问她常大姐怎么不来了,小云就说奶奶病了。于是就时常有人托小云给常大姐带点瓜果蔬菜什么的。一个月后,常大姐又来了,人们觉得她明显憔悴了,人也瘦了一圈,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深了,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但仍梳理得很整齐,衣着仍象以前一样干净。问她,就懒懒地说胃不好,人们便关切地劝她注意身体。
一个多月后,常大姐又不来了,小云也好象疲惫不堪,舞姿也有气无力的。人们问常大姐的胃病是否又犯了,要去看看,小云就说奶奶自己说身体不妨事,请大家放心跳舞。但人们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么长时间了,常大姐就真象他们的大姐一样,使他们感到可敬可亲,虽然常大姐在他们当中的年龄并不是最大的。
这天上午,下了一场大雨,雨后又刮起了北风,所以晚上天气很清爽,一扫前几天的闷热之气。公园里的树木和花丛也好象舒了口气似的,格外葱茏、鲜妍,人们来到公园后,见小云还没来,便三五成群地自由活动起来,有谈家常的,有舞步不熟请别人教的,有赏花的,还有坐在地上听知了叫的。
天渐渐黑了,小云还没来,人们就着急起来,于是谈家常的不谈了,学舞的不学了,赏花的不赏了,听知了叫的不听了,他们围拢在一起,谈论着常大姐,常大姐怎么一个多月不露面、最后看见她是那么瘦、常大姐永远不老……
正当众说纷纭的时候,一个眼尖的喊了声:“小云来了!”
果然小云来了,老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她,小云走得很慢很慢,很累的样子,待走近了,老人们才发现她白连衣裙的右袖上围了一块黑布!
老人们大惊失色,都紧张地注视着小云,小云象麻木了一样朝前走,有人想问常大姐的事,却不敢开口。小云默默地、机械地走到常大姐站的地方,放下录音机,按下了键。
老人们都瞪大眼睛,紧张地面面相觑。
小云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这时,录音机响了,传出人们熟悉的常大姐的声音:“各位老哥,老姐,一个多月没到公园去了,大伙可好?”常大姐的声音很弱,说得很艰难,显是用了很大力气:“我一点也没想到能病成这样,看来,我再也不能同大家一起跳舞了。可我真不想死,我……”常大姐抽泣起来,良久又说:“我真舍不得离开大家,以后小云会天天晚上到公园去,咱们的交易舞不能停下,我跳了三年了,要是不跳,恐怕还活不到今天。老赵那件毛衣,织了一半了,这阵子,病在床上,也没再动针,我让小云她妈织了,织好后小云会带去的。哎,真有说不完的话啊,只有祝老哥老姐健康长寿了。”
常大姐说完了,几个老太太难过地哭了。小云转过身,哭着说:“奶奶今天去世了,这磁带是她对爷爷奶奶们说的最后的话……奶奶要我今晚来,她说不能中断跳舞。”她哭着又换了一盒录音带,韩宝仪又甜蜜地唱了。
人们迅速排好了队,跳了起来。一会儿,人群里传出了嘤嘤的哭声,很快就响成一片,几个老头子肆无忌惮地咧着大嘴哭嚎,韩宝仪的歌声被淹没了——韩宝仪也在哭。
人们继续跳着,虽然听不清音乐,但跳得却比任何时候都和谐,因为人们都在用这无声的语言悼念常大姐——跳舞就是对常大姐最好的悼念。
夜,碎了。
第二天早晨,在常大姐跳舞的位置上,放着几个小花圈和一排山花。
每天晚上,老人们继续来跳舞,不同的是,常大姐的位置由小云代替了,但人们总觉得常大姐并没有走。
因为常大姐是不老的!
19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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