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棠心结 于 2010-8-11 08:01 编辑
没有了树影映衬的村庄,看上去就像是一头偏执蒙昧的怪兽,面色苍白地蜇伏在大平原上,与贫血寒冷的季节狭路相逢。远远望去,有一层混浊的青气正从阳光中濛濛升起,让人的眼中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隐隐的恐惧。然而,这个景象若被那些手持罗盘的风水师捕捉到,怕是要肃然起敬,顶礼膜拜,因为这正是他们苦苦追寻的风水之像。
故老相传,这个村庄是块福地,她南枕瞎河,东望齐堤,村外良田千亩,在别的村庄为水所苦的年代里,她就如同一位丰腴富足的慈母,慷慨地用它取之不尽的乳水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子民,虽然他们挥霍无度,但一切都被接纳,包容,人们在村里村外的任何一个角度,掘地为井,都是一泓清洌甘淳的碧波,不过,这些都是树木被伐光之前的事了。
曾几何时,伐木为梁的恶念仿佛一夜之间传遍每个村民的梦里,这种让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冲动,起因为只是几个蟊贼光顾了村北的柳林,并随手伐走了几棵壮硕的大树,也无非是贫穷懒散的村民偷去盖了房子,其实,哪一年不捉住几个这样的掳掠者?都是乡亲,训斥一顿算了。然而,从那时开始,那片柳林已经分到了每个村民的名下,恐慌像流感一样漫延,不消几日,那些守望了村庄上百年的柳树,永远地在村庄的版图上消失了。麻雀们,带着凄惨的叫声,惊慌失措地逃走,是的,它们还有村东的果园,村南的枣林可以依恃。
二十年前的村庄里,人们都会种些树在院里院外,电视和电扇尚未普及,人们还习惯到树下去纳凉,或者大家围坐一圈大摆一阵龙门。蝉声鼑沸的午后,地面被阳光刺透,热浪席卷全村,这个时候,几乎是所有的村民都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地坐在错落不一的树下,骂几声得了猪瘟的天气,再摇着蒲扇海阔天空地侃个没完没了。总有好事的男人,光着膀子去招惹那些泼辣的嫂子大婶,然后被树枝“痛打”一顿,嘻嘻哈哈地逃之夭夭,恍如占了多大的便宜。这些惬意的“狂欢”会断断续续地上演到傍晚,晚饭之后,大家又会如约而至地来到树下,家长里短地聊到闷热依旧的午夜,但你还会看到星光之下,树影之旁,仍有母亲摇着蒲扇,哼着歌谣,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入睡。
还记得银装素裹的冬日,孩子们走过严霜履盖的小树,调皮者抱着树干使劲晃动,大家哄闹着四散奔逃,看霜花晶莹地落下,再去“惩罚”那笑得前仰后合的始作俑者,方法之一就是把个家伙摁在树下,灌他一脖霜雪。如果是大雪过后,所有的树枝都被压得不堪重负,把头垂到孩子们一跃而就的高度,又会让孩子们兴奋很久。
冬日的枣林苍老宁静,连一只麻雀也不会飞到这里。枣树虬枝嶙峋,如同亘古凝成的化石,伫望着相依为命的村庄,树下一律是枯黄的野草,算是生命痕迹的印证。这样的枣林,村子里有三座,而且全都比邻而居,中间隔一条幽长狭窄的小径。当然,枣林的诱惑在于七八月间的枣红,从春天细碎的枣花零零星星地萌动,到果实珍珠一样缀满枝头,不知枣林经历了多少分娩之前的风雨和痛苦。有一种叫作八角的毛虫(黄刺蛾的幼虫),面目狰狞,浑身长满剧毒的刚毛,且极易折断,有风碎毛就会顺风飞起,沾到人的皮肤,就会散发出恐怖异常的毒性,轻者皮肤红肿,疼痛不已,重者若不能及时就医就会后患无穷。村民们吃够了八角的苦头,防不胜防,只能敬而远之,但对于枣林来说,根本无法幸免八角的屠戮,八角泛滥的季节,枣树的叶子被它们争食一空,残存的枣子,无论大小,不出几日就枯萎干瘪,木乃伊一样摇荡在风里。后来,农药被广泛使用,八角的末日来到了,即使如此,依旧有漏网之鱼隐在树叶下蚕食。
暴风雨对于枣林来说,是另一场灾难,无数的枣子被打落凡尘,在树下的积水上漂浮,还有同样无辜的叶子。但雨后的枣林并不孤独,孩子们,婆姨们趟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不时弯腰拾起水面上的枣子,虽然枣树同样分给了个人,每户几株,但积水上的枣子却是无主之物,如果幸运的话,大家都会满载而归。枣林就这样坎坎坷坷等到了八月,进入了村庄的枣秋时节,枣子全部羞红在枝头,某个午后,村民们蜂涌而至,大人孩子,有的手持竹杆,爬上枣树用力拍打;有的站在树下殷勤接应,敏捷地躲避着枣子的击打,捡拾着半年以来的希望。从村庄草创至今的几百年间,这种场景被祖祖辈辈年复一年地复制着,快乐也同样得以流传。老的枣树死掉了,新的枣树又栽了下去,直到有一天,它们的存在被日渐雍肿的村庄视作了一种威胁,人口比之当日不知增长了多少倍,而土地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因为村庄的扩展变得相对窘困,也许是一次灯下的密谋,也许是一次酒后的放纵,在村庄的树木们被连根拔起之后,人们终于把目光投向这片古老的枣林,结果一目了然,村庄大步走来,一栋栋新房拔地而起,枣林在空气中,就像曾经漂浮着枣子的那洼积水,终于蒸发殆尽。
这是个狂悖不堪的村庄,狂悖到不容一棵树的存在,但因为村东果园的遥远,它的触角还没有伸向那里。遥远只是个美丽的谎言,上世纪九十年代,果园数以几万计的承包金一度是村财政的主要来源。谁拥有了果园的承包权,谁就是下一个十万富翁的准入者。村民们为了成为承包者的一分子,每每到果园招标之际,总要绞尽脑汁,争个头破血流,至亲的兄弟可以反目,平日里相敬如宾的乡邻可以大打出手,果园之争,成了村庄的一块恶癣,每隔几年就会让村庄血流不止。多少次,气愤填膺的失败者站满街头,新晋的承包人老鼠一样落荒而逃,果园成了财富和纷争的代名词。
果园之争,并不是某一个村庄的独幕剧,几乎是所有的村庄都在乐此不疲地上演着。终于,残存的计划经济彰显了巨大的威力,一声令下,所有的村民,都被要求大种、多种果树,果树的数目被以行政指令的方式分配到各家各户。村庄里没有承包到果园的村民们,把念念不忘的愤怒化成了种植果树的激情,一时间,村庄的树木激增,甚至超过了柳林、枣林、果园并存时代的总和,人们盼望着几年之后的水果丰收,甚至为即将到来的丰收摊派了各种各样的名目,房子要盖,彩电要买,拖拉机要换成更大马力,诸如此类。然而狂热的憧憬带来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水果价格的暴跌,人们望着成堆的果子一天天烂掉,双手顫抖,欲哭无泪,不知又是谁第一个扛起了铁锹,默默地走到田里,把那些还没有成年的果树刨起,遍布田畴的果树消失了,村东果园的身价也一落千丈,承包金从几万元栽到几千元,依然无人问津,水果收购价只有毛把钱,这园子怎么去包?村里无奈,最后以河滩地的价格塞给了还在犹豫的村民,并默认大家可以对果树任意处置,早先,承包者还只是把果枝锯掉,果树变成了钻天杨的模样,再后来,大家干脆判了果树的死刑,步柳林,枣林,村庄杂树的后尘,果园再也看不到一棵果树,成了良田,成了养殖场,成了村庄的最后一块疤口。
无树可依的村庄,谈不到伤感,村民们用打工挣来的钱涂改着自己的生活,村庄甚至有了些许城市的味道,没有树荫乘凉可以用空调代替,没有枣子滋养可以用菠萝代替,人们充分利用着每一寸空间,把自己的院子用水泥地砖粉饰一新,总之,没有树的生活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哪怕一点儿不适。只是,突然有一天细心的村民发现,院里的沙子多了起来,循着踪迹找去,原来当年柳林的脚下已经黄沙一片,北风一起,沙尘就扑天盖地飞向村里。当然还有水,村里已经打不出一口像样的水井供人畜饮用,人们需要花十万二十几万去到更深的地下取水,而且供水时间一天不能超过两个小时;田里的水井隔两年就要枯死几口,只能重新挖起,这只是开始,汲水用的线缆加了又加,没人知道,是否会有一天,这些水井也要同那些流血的树一样消逝不见。
低头远去,村庄在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背影,忍不住回头再望,濛濛的青气之中,仿佛无数树木的精灵在慢慢升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