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凌云享耳 于 2011-3-8 18:59 编辑
当我在标题栏里随手打下“白光”这个词组时,想起了一个人。 四十年代的上海,有一个名叫史詠芬的女子,她在加入电影工作时,有感于电影影像透过一道白光投射于银幕上之神奇,于是,她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白光,从此,她开启了一个萎靡的时代,她的演技与唱功足足影响了50年。 我相信那一缕神奇的白光,无论与她与我,都有相似的震撼。于是,在2011年3月8日的凌晨,我将自身放置于导演之列,妄想从我纷杂的记忆中剪辑出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但是可以诉诸于文字的桥段,我却无法保证记忆的真实,因为总觉得,一直有一位更天才的导演在剪辑着我的人生、我的青春,包括我可怜的记忆。其实不必自怨自艾,这位导演虽然剪辑了大部分镜头,却使得遗漏的个别影像显得更清晰,而这些貌似清晰的片段,竟使我对于它的所属产生了怀疑,是的,我也在不断加工着这些镜头,不是刻意,而是因为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掌握不了镜头间切换的技术,导致呈现于此的,竟是些无法连贯起来的段落。
一
先将镜头聚焦于1976年罢。 记忆中那是一块十分巨大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场地,这个场地的“业主”是公社大队。父亲因为成分的问题从城市下放到这里,据说由于粗通笔墨算术,在公社里做了会计。而我,随后在这里降生,且随着父母在这里生活了5年。 不知是遵循着如何的规律,记忆中在大队的场院里很看过几场电影,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闪闪的红星》,这部片子放映了多次,而每次我都在最关键的时候沉沉入睡,偶尔醒来,是黑暗的夜空,伴在我耳边的,是上下颠簸的怀抱、父亲粗重的喘气以及母亲的叮咛:“小心,前面有坑。”我了解,这是在电影散场后回家的路上。第二天醒来,我照例开始哭闹,怪怨父母没有叫醒我而令我错过了潘冬子与胡汉三斗智斗勇的精彩场面,母亲总是不以为然地说:“谁叫你玩得那么疯呢?” 是的,黑暗的公社场地是孩子们可以恣意疯玩的天堂。电影开场前一个小时,硕大的白布银幕前已经被各式的大小板凳占据,大多数的男人不屑于早早来到,而女人们在完成抢位的任务后便在四处扎堆闲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着是非一边还要四顾自己的孩子—— “四狗子,不要去那边,那边有鬼!” “大富,不要爬树,树上有蛇!” “枪崩你个旺财,又把衣服弄破了!” …… 这些来自不同母亲的或粗或细或沙或哑的喊叫声,对于我们没有丝毫影响,我们继续爬墙继续爬树继续摔倒继续在黑暗中好奇地搜索鬼的行踪。农村的夜总是会在刹那间降临并铺满整个场地,我们终于无法再黑暗中看到伙伴了,开始散伙四处找寻自己的父母,每当这时才发觉,银幕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大人们挤了个水泄不通。我们的哭闹在大人的喧哗声中显得那么微弱,于是我们只有窝下身子从大人们腿与腿之间的缝隙里穿行,在婆娑的泪眼中期待看到父母的身影,好在,无论怎样,我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自己的属地,尽管代价是肮脏凌乱的衣服和父亲的叱责。 总会有人在突然间高喊一声:“放映员来了!”随后是大人、孩子们的一片欢呼。 我睁大眼睛,努力将头扭向后方,希冀着看到放映员的位置,因为我想捕捉到那一缕神奇白光出现的刹那。我终究无法让我的眼神穿越大人的身体抵达到我心向往之所在,但那一缕白光却在眨眼间出现,射在了荧幕上。而这刻出现在荧幕上的,多是年轻人故意伸出的手影——无数狼头狗头猪头被白光无限地放大出现在荧幕上,换来的是女人堆里的一阵轻笑和大队长的一声巨喝:“妈了个X的,还想不想看啦?!” 一片静寂。白光突然变色,“八一电影制片厂”片头那个熟悉的红色五角星在铿锵的乐声中乍然出现,那是一个怎样令人激动的时刻呀,无数个心脏伴随着场院里四个大喇叭里传出的音乐而跳动着。这个时候,我通常稳坐于我父亲的双肩上,仿佛是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穿行于枪林弹雨中的将军,竭力呼喊着:“同志们,跟着我向前冲啊!” 潘冬子总是如约而至,每次的出现都是那么令我热血澎拜。我努力将潘冬子的每一个神情记忆下来以供我次日昼间的模仿。而潘冬子脱下浸透着盐汁的棉袄这个镜头,终究成为了我对于这部影片最后的记忆,因为我睡着了……在某个凌晨,我发觉在枕边的炕上,有一把小小的木质手枪。这把手枪目睹了我的整个童年后沉寂在某个角落,30年后我收拾库房时,竟在一个抽屉中发现了它,当年奉若珍宝的利器在若干年后才发觉刻工竟然是那么拙劣可笑,但我还是摩挲了许久,感觉着每一条木纹中所承载着的父爱,随之莫名产生了一种迫切的情绪,想要回去那个农村,看看大队的场院。这个心愿不难实现,毕竟这个村子距离我目前生活的这座城市不算远,车程不过一个小时多些。 30年后我再次伫立于我儿时的天堂,所幸效率极高的拆迁队伍尚未莅临这个偏僻的村庄,当年的一切依然如故却又面目全非,因为我居然无法借助眼前熟悉的场景去印证我的记忆——大队的场院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小,不到一千平米的模样,我困惑了,这样狭窄的空间是如何安放那么多孩子的童年呢?而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场院几乎大到可以当成将军排兵布阵的沙场,万马奔腾,硝烟弥漫……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谁来为我的记忆作证呢?
二
镜头聚焦于80年代。
平反的父亲领着我们回城了。 我第一次知道了专门播放电影的地方叫做“电影院”。 人民电影院是距离我住处最近的影院,但相对我那时的年龄,总觉得有如出趟远门,且这趟远门仅由比我大三岁的哥哥来伴随,时常令我有些忐忑。 偶尔哥哥心情好,在吃完晚饭后,就神秘的对我说:“一会儿领着你看电影去。”纵然怀疑他的能力,我却每次都无法抗拒那缕白光对我的诱惑,毫不迟疑的点头,还唯恐他毁约而不断催促,还好那时候他也没有学会拿捏,总是尽最快的速度完成他的承诺。 一边东张西望停停留留一边追着打着,使得这段其实并不远的路程也要耗费40多分钟。来到巍峨气派的电影院前,我和哥哥在入口处期待着,期待检票员会离开那么一会儿,可以让我们混进去,然而这样的情形一直没有发生过。我们在入口处被人流推来推去,直到电影正式开演检票口关闭影院大门从里锁上时,我们才会彻底失望,于是便在海报前留连。哥哥有时候觉得面子下不去,就会从海报上面的红男绿女的小幅剧情简介画面中为我杜撰剧情,我则不停地追问,直到这个所谓剧情达到我们都认可的完美才满足地离去。 那时候,一张电影票的价格是一毛钱。 终于有一天,我和哥哥进入了电影院,这是哥哥想出的计策—— 开映前半个小时检票口是最混乱的,那天哥哥对我说:“你随便找个大人轻轻拉住他的衣服,装成是他的小孩儿,就能混进去。”我吃惊地望着哥哥。哥哥很得意:“我注意了很多天了,我们这么大的小孩只要跟随着大人是免票的。”我嗫嚅了好久说:“我不敢。”哥哥气了:“那么就回家!”终究电影的诱惑可以抵抗我的恐惧,我在哥哥的怂恿下,怯生生的伸出手,抓住了一个大人的衣服,好在进口处拥挤不堪,那人也没有察觉,居然让我得逞进入了影院。我站在门里的大玻璃前压抑着极度兴奋的心情向门外的哥哥挥手,哥哥也如我这般做法,拉住了一个人的衣服,我看到哥哥被人推开并被叱喝,我看到哥哥腆着脸不屈不挠继续寻找合适的目标,我看到哥哥拉住了一个女人的衣服,我看到检票员指着哥哥询问那个女人,我看到哥哥再一次被驱逐,我看到哥哥蹲下身子想缩小体积让人流把他卷入,我看到哥哥被挤倒了。 哥哥终于也进入了影院,是滚进来的。 哥哥拉着我的手撩开厚重的门帘进入了电影放映厅。几乎座无虚席。 我顾不上欣赏放映厅宏伟的内况,任由哥哥拉着我东倒西歪地在人流中穿梭,找到一个空位哥哥就招呼我坐下,他然后在附近继续寻觅。往往木板椅子尚未坐热我就被对票入座的大人哄起来,哥哥就说:“电影快开演了,小心被检票的看到,我们去窗帘后面藏一下。”我注意到了左右两侧那仿佛通天达地的红色灯芯绒窗帘。我和哥哥躲在后面,从缝隙、从烟头洞里张望可疑“敌人”的身影。哥哥又会说:“这里也不安全,我们的脚尖还露在外面呢,跟我去厕所。” 是的,厕所后来成为了我们躲票的最佳场所。 第一次进入影院的厕所,我惊呆了——那么多的坑位,那么长的便池。唯独失去了关于味道的记忆,多年后我想,应该那里的味道如同噩梦一样被我刻意地屏蔽了。 在坑位上蹲到小腿发麻,终于听到了电影开演的巨大声音。我和哥哥提起裤子,一边跑一边系着,进入了放映厅,蹲在某一个角落。 那一缕白光依旧神奇,从遥远高耸的某个小洞中射出,不断变幻着色彩光柱,形成了荧幕上美丽的画面,许多年我一直深信画面是由那道神奇的白光绘制出来的,这一切与胶片无关。 电影具体放映什么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领略到了在村里大队场院里无法体会的另外一层东西,放映厅那么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见那道白光从细到粗晃动着光影,银幕前座位上的大人们,被五颜六色光影辉射出的面庞个个都那么聚精会神。 电影散场,我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不必再警惕被敌人抓获了。如释重负的我们踩着细碎的瓜子皮趾高气昂的出了影院,发现这个时间回到家里足以得到一顿饱打,顿时垂头丧气惊慌失措。 陆续着,我在这家影院看过了《邮缘》,看过了《小花》、《庐山恋》、《喜盈门》、《牧马人》等片子,情节全然忘记,而我的脸皮却锻炼的“厚”劲十足,每次都极为自然地拉住某个大人的衣角坦然混进影院,虽然被发觉的次数不少,但我丝毫没有廉耻之心继续努力着前进。 1982年,一部伟大的电影横空出世,瞬间席卷全国,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这个电影开辟了一个电影新纪元——武侠片时代。影片的名字叫做《少林寺》。一部片子经典之作,使得随后数年出品的《武林志》、《洋妞寻师》等武打片无法超越。 影院的检票口变成了四个人把关,我和哥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无法再次进入。 一张《少林寺》的门票需要两毛钱。父母在我和哥哥的强烈要求下勉强答应了陪我们去看这部影片。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炒了一锅瓜子,我和哥哥花了很久时间将各自分到手的瓜子一粒粒磕开,火柴盒子放不下,便装进口袋。因为我们比较有经验,长时间混迹于影院,时常发觉一个很可笑的现象——影片放映到精彩的时刻,人们通常嘴里含着瓜子却忘记了吐壳。 早早吃毕晚饭,提前一个小时,父母就耐不住我们的催促来到了影院。在明亮宽大的影院里,更有来得早的,拿着鸡蛋馒头啃着。我们第一次安心地有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不必担心被驱赶,虚荣心下,我们在座位上向四处的人们做着鬼脸。
电影终于开演了。 按照惯例,必有一小段长达五分钟的纪录片要在正片放映前播放,我记得那天放映的纪录片是《如何防治蚜虫》。这时我和哥哥底气十足,终于从自己的嘴中发出了长长的嘘声。这道嘘声我们向往已久,也憋屈了许久,东躲西藏的时代因为《少林寺》的上映结束了。 我第一次忘记了那缕白光的出现。我第一次完整聚精会神地看完一部电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镜头。 电影放映结束,我和哥哥在回家的路上大打醉拳,完全没有章法的拳路时常让父母哈哈大笑,那年代,马路上几乎没有汽车,我们在马路上跑着跳着叫着挥舞着拳头,母亲开始还叮咛:“小心自行车。”后来见她的嘱咐我们完全不放在心上,也懒得再说了,的确,被自行车撞一个跟头的概率和今日买彩票中头彩的几率差不多。 回到家里,我和哥哥略微洗洗就上了床,两个光屁股的孩子在床上继续舞着空架子,不时发出“嗬,嗬,嗬”的运气声音。父亲在灯下看书,母亲在缝补我们的衣裳。
我们很幸福。 另一部影片也值得一提,喜剧片《咱们的牛百岁》。我们是买票观看的。因为这部片子口碑极好,连报纸上都不断发表文章赞扬这部片子,不时有闲人记录着——该片在某地放映供引起XXX次观众大笑。 的确,我和哥哥从头笑到尾,笑到眼泪横飞、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这部片子是由梁庆刚、王馥荔主演的,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再后来,学校也包场过部分电影,比如《雷锋》、《焦裕禄》等。我几乎完全没有注意银幕上的内容,要么和几个好友去厕所吸烟,要么在座位上起哄做鬼脸吓唬女生。 对于白光的好奇与敬畏不知何时消失了。 三 1995年的某个夏日上午,我与哥哥在新宿的一家咖啡厅里小坐,斜对面就是新宿大剧院。一张红地毯早早铺设在门口的小广场上,一群工人在搭建一个小型舞台,好奇之下,我和哥哥出去询问了一下,原来是美国大片《水世界》要在东京进行首映仪式,该片的导演和几位主角会莅临新宿大剧院进行宣传。 想来是好久没有看过电影了,我和哥哥买了票,票价每张是4800日币。拿着纪念袋我们继续去喝咖啡。在咖啡厅里,我突然问:“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给人装儿子混进电影院的事情吗?”哥哥“哦”了一声笑了:“很多年了,人民电影院还在吗?”随后,我们长时间沉默无语,偶尔眼光碰触,是会意的微笑,我想,我们此刻都在那段记忆里沉浮着,不愿被打扰。 为了避开喧嚣的场面,我们在电影开场前5分钟才进入影院,买了一袋玉米花,却没有吃,坐在宽大舒适可以调节的沙发椅中,我竟然睡着了。一部在光前期制作就耗费达到两亿美元的片子就如此错过了。 出了影院,恍若隔世,外面是沉闷的阳光照耀的午后。没有月亮没有星光。 那是我在电影院中观看的最后一部电影。电影还是继续有看,却是在家里的DVD中,我不需要现场感暴强的音响,也不需要立体感十足的画面,只是想如此静静地看着,独自饮啜片里片外的甘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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