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4)
这几天我一直试图努力,尽量清晰的调动我的记忆,努力的去还原我记忆里的父亲,写这个系列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就是觉得一个儿子应当把自己眼中的父亲,把自己想说的话表达出来,仅此而已。
父亲和亿万个父亲一样,身上背负着家庭,事业,像老黄牛一般默默的走过一生,我相信多数人的记忆不会选择冷漠,因为父亲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一本无言的大书,想读懂它,想读透它,你一定要用心,用爱。
一九六九年的那个寒冷的年底,沉重的苏式嘎斯车,喘着沉重的呼吸,带着母亲和我渐渐驶离了这座城市。铅灰色一般滞重的天空,居然细细簌簌的飘落了一阵阵雪扉。流窜在街巷里的北风把寻常可见的,花花绿绿的大纸报撕扯的七零八落,然后把它们带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依然能零星的听到一些刺耳的枪声,武斗对这座城市而言,是一个曾经混乱的话题。土坦克依然肆无忌惮的驶过,上面招摇着架设的那加12.7mm的高射机枪,时不时的会发出清脆的爆响,好像有意无意的在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混乱的年代,混乱的人。一路上上山下乡的车子几乎连成了“长龙”,坐在嘎斯车驾驶室里的我一路听着络腮胡子的司机不满的牢骚和咒骂,我不知道他到底骂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情绪的最真实写照。
在我们的生命里,注定要写满各种记忆,有一些记忆或许被我们刻意或者是不经意的掩埋,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并不是我们忘却了它们,而是不愿意提及而已。我所以努力地去还原那个年代,除了用我的视角之外,我还在想:生活在那个动荡时代的我们的父母,他们经历着一种怎样的人生的焦灼和无奈呢。
在我们家离开小巷之前,小巷里至少有七八户人家先后搬离里这里,他们之中的多数人或主动,或被动的选择了离开。原本平静而祥和的小巷,在文革的风暴里如同一叶不确定的扁舟,上面的人们惶惶着不知道在风暴之中自己会飘向何方。
忠字舞还在跳,最高指示也隔三差五的“发布”,红卫兵们的皮带举得高高的,地富反坏右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断的有新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被发布,不断的有新的历史反革命被挖掘。在思想和主义的燃烧下,除了红卫兵身上的那一身黄军装是哪个时代的主旋,剩下的不知道还有什么。
家里养的一鱼缸子的热带鱼,在破四旧立四新之中,被倒入了下水道,小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连根拔起,符合那个时代的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光秃秃。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当父亲用颤抖的手收拾起八仙桌上祖父祖母的灵位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莹莹的泪光。
革命了,造反了。在疯狂的驱使下,人们更多选择的是违心。
我家斜对门那个斗大字不识一升的鞠木匠,把给他八十岁老爹准备的寿终正寝的棺木拖了出来,当着小巷所有居民的面,使出了他木匠的全部本事,宛如李逵一般,手执利斧把一
口上好的棺材劈的七零八落,他那个一只眼睛是玻璃花的女人在他身边跳着脚为他加油助威:“看看我家老鞠革命大公无私。”两天以后,他那个卧病在床的爹,却吐血而亡。这个老人临死也没有住进原本属于他生命最后归宿的那口棺木。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力的行动。”我相信这段“语录”一定是很多人耳熟能详的。
2009年的一天,我刚刚写完《那些岁月那些人》,一个编剧找到我,和我谈有关这个系列是否可以整理成为一个剧本的事宜,后来我们在一起探讨了很久,最终选择了放弃,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话题后面实在包含着一些无法触及的东西。
在我后来的文字里面,有关小巷的文字很多,并且还有配发了我特地骑单车重返小巷的时候拍摄的许多图片,并非我对儿时的小巷情有独钟,而是这里承载着我大部分的童年,所以它注定挥之不去。
如今,从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到我当年随父母搬迁的北部山区,区区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如果车子好的话,路面顺利一个半小时也可以到达。而这段路,在一九六九年年底的那天,嘎斯车喘着粗气走了整整九个小时,从天明走到天黑。
先于我们的父亲,已经在焦急的等待着我们。因为当时父亲的单位还在建设之中,我们只能借住在老乡家中。半年未见父亲,他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能感觉到父亲掌心的温度。
房东一家是很好的人,有关这一家人我曾经写过很多文字。虽然我们借住在这里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对这里的一切留下了深刻的,毕生不灭的印象。因为是他们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淳朴,什么是憨厚,什么是实在,什么是平凡。几十年转瞬即逝,我依然与当年下乡的时候结识的朋友们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逢年过节,他们杀猪或者办喜事,总是要电话通知我,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去。
父亲掌管着所有的后勤物资,所以非常忙碌,也经常不回来。偶尔回来就和房东大伯坐在一起热烘烘的炕上,两个人斟着一壶酒,聊的甚欢。老兵出身的房东大伯,有一杆枪托泛着乌青色光泽的猎枪,老兵的他当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和美国兵打的昏天黑地,却毫发无损,也算是一个奇迹,他参加了两大战役,有着一手好枪法。看看他的军功章就知道什么叫做九死一生。
我写这个系列的时候,一直在暗笑自己,其实我的学生时代几乎是很荒唐的,也就是从一九七0年开始,我几乎就没有正儿八经的上过学。刚到农村那会儿,借住的这个地方离镇子里德小学至少有四五里路,父母担心我人生地不熟,所以也没有主张我马上去读书,所以,那段日子,我跟着房东大伯,满山满岭的跑,打野兔,套獾子,捉刺猬,甚至亲手干掉了一只黄鼠狼。大概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里度过。无拘无束,开心之极。
一九七0年的早春,北方的山区初暖乍寒。那是我在农村度过的人生第一个春天,虽然寒冷,却几乎写满了快乐和美妙。大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农村留下了毕生不灭的印象。
早春三月,向阳的山坡上,耐不住春天的诱惑和呼唤的小草们开始青青的吐绿,远眺着大地你会看到蒸腾,这叫阳气上升。野杜鹃漫山遍野,肆无忌惮的绽放。粉嘟嘟的花如果连成了片就是半面山的粉红,布谷鸟早已经急不可耐的一遍遍的在天地间呼唤着人们“布谷”。我喜欢那条结着厚厚的冰层的小溪,那冰清澈透明,用山石敲下一块放入口中,居然也有丝丝清甜的味道。
破开冰层,下面会看到温温的水中叫的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小鱼儿在游曳,拘一捧山泉水,洒向空中,在阳光的映射下也会看到五光十色的水珠。
2011年3月4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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