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3） [复制链接]

闲散之人

主楼

发表于 2011-3-2 08: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我和父亲（3）

   在父亲故去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非常清晰的梦，梦里父亲依旧是那么沉默，那么一脸劳累。梦里我对他说：“您一定是很累了，您歇歇吧。”梦里的父亲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看看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巴，我能歇下来吗。”

   醒来的时候，泪水早已经打湿了枕边。

   老祖母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前两年因病故去了，或许是这个命运坎坷的老人已经厌倦了负累的人生，据我的母亲说，她临走的时候告诉家里的人：她要睡了。这一觉再也没有醒来。我们祖孙未某过面，而且从严格的血缘的意义上说她也并不是我的亲祖母，但是，她在我们家里所有人的心中就是亲祖母，地位是至高无上的。这个严厉的老人，对我的父母很严厉，对她的子孙却格外慈祥。

   2010年的早春三月，我们从报纸上获悉埋葬老祖母的地方要改造成为一个健身公园，限期要把规划内的坟茔迁走。我和哥哥嫂子冒着严寒，跑去实地看情况，然后重新为老祖母坟茔选址搬家。我们把日子选在渐进清明的那个凌晨。我和哥哥嫂子，还有我们各自的儿子，一行数人，我谢绝了别人的劝说，只身一人蹲在早已腐烂的遗椁前，将老祖母的遗殖亲手装入了事先准好的小小的棺木之中，然后顶着寒星一脚高一脚低的将老祖母迁到一个公墓之中。看着老祖母的遗殖入土，此刻天空晨曦初放。我要儿子跪在他太祖母的新坟前，给老人家请安，其实我知道这就是一个形式，但是，是形式也要这么做。父亲走了，我们决不能不管老祖母。

   生命是一种形式，但是，一个人一定要知道报恩，感恩。老祖母非父亲生母，却对父亲有着深如海的养育之恩，严格的意义上说，没有她的抚养，怎么能有我们这些后辈？

   文革前，我们一家人一直居住在那条狭长的小巷里。这条东西走向的小巷，盛载着我无数童年的快乐，洒满我无数的笑声。虽然日子并不宽裕，但是，一家人却能在一片温馨之中携手走过。

   我们终究要长大。

   首先长大的是大姐姐，她是当年家里条件最好的孩子，虽然也有童年的苦难，但是，解放后却收到了最系统，最正规的教育，读到大学毕业，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化工企业当技术员。到了她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刘巧儿一般的“自己找婆家”，找了一个八级铁匠，这人就是我的姐夫。对于这门亲事，据说父母开始都是投了反对票的，但是，被爱情烧的疯狂的大姐甚至不惜以和家庭断绝往来相威胁。最后妥协的当然是我的父母们。

   在我们家的兄弟姐妹之中，最能折腾的大概也就是大姐。在和姐夫谈恋爱后，这两个疯狂的年轻人，积极响应着祖国的“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双双报名去了吉林延边，后转到通化市，再后来，在通化市又响应地方政府的号召去了当地的一个边远农村。三折腾，两折腾，终于把城市户口折腾成农村户口。然后他们的孩子却一个接一个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共五个，四男一女。

   年长我二十岁的大姐，如今靠着落实政策拿一点菲薄的退养金。她的学识，她的文化早已经灰飞烟灭，在她耄耋的岁月里，如今却笃信什么卦书之类的东西，每次去看望她我都打趣她：你算明白你这一生了没有？

   大哥出生的时候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在中学的时候，一场严重的肾病几乎要了他的命。为了救他家里举债，变卖了一切值钱的东西，还是在善良的邻居们给的中药偏方里捡回了一条命。而更神奇的是，转过年他就应征入伍，在这座城市的卫戍区当了五年兵。在我的老照片的相册里，依然还有一张当年大哥当兵站岗的照片，腰里挎着手枪，威风凛凛，一脸英气。

   复原之后的大哥被安排到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工作，而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在我的印象和记忆里，大哥谈了一个又一个，总算找到了大嫂，这大概都是冥冥的定数吧？二哥不久技校毕业，因为他们是属于定向培养的，为国家当时正在大张旗鼓的大三线建设准备人才，所以，毕业之后（1971年）就去了四川，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再回来已经是退休颐养天年的老者了。

   我最依赖的二姐，也积极响应老人家的号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怀揣这梦想和青春的冲动，欣然去修理地球了。一个曾经热闹的家，转瞬就变的冷清，母亲叹息曰：“翅膀硬了，都飞了。”我拽着母亲的衣襟说：“我不飞，一辈子陪着你。”

   其实，我没食言。

   一九六九年的年底，寒冬的小巷里，几乎鲜有人迹。但是，却因我们家的走几乎而倾巷而出。那都是一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街坊。其实这期间小巷里陆续有人家离去，我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接我们走的是一台笨重的苏式“嘎斯”，父亲早已经先于我们随单位去了北部山区，建设新单位了，只是我和母亲，以及送我们走的哥哥姐姐们。

   灌堂风沿着小巷的一端一路吹来，大纸报的花花绿绿被不识相的风扯得七零八落，小巷的喇叭里很配合的响着：“毛主席的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

   母亲早已经是泪眼婆娑。我却不然，我对未知的世界充满着好奇和期待。看过了小巷的日出日落，熟悉小巷的每一个细节的我，对这里有点厌倦，却也有几分留恋。母亲和老邻居老姐妹们一一话别：“都保重啊，不知道能不能再见。”果然一语成谶，十年后母亲回来后不久就因病故去，这是后话。

   噶撕车喘着粗气上路，司机是一个络腮胡子，看样子性格很暴烈的家伙。但是，对我母亲却十分恭敬，一口一个大嫂。据他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送了上百人家上山下乡。“这他妈的就是瞎折腾。”这个司机真敢说。

   其实我们并不孤独，一路上我们不时地看到各种车子和我们一样驶向“广阔天地”，唯一不同的是有的车子披红戴花，那叫光荣，而有的车子则是清冷，据说那都是成分不好的，被扫地出门。我们家大概例外，我们既不属于积极主动上山下乡，也不属于被上山下乡，我们是因为响应了某种战略号召后，而必然的选择而已。

   一九六九年的最后几天，没有冬雪，却有着深刻的记忆。灰暗的城市，喧嚣的城市，躁动的城市渐渐的被嘎斯车甩在了身后，我坐在驾驶室里，怀里紧紧的搂着那只我格外喜爱的小花猫。

                              2011年3月2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