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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女小昭
一九五四年,父亲由北京调到河南工作,母亲带着外婆、四哥、姐姐和我仍然留在北京,等待父亲在河南一切安置妥当,我们将举家迁往河南。那一年我九岁。
那时母亲在街道上办的一个纸袋厂里做会计,外婆每天在家给我们做饭。四哥已上高中,住在学校,每个星期六才回来,星期天下午又要回到学校去。
有一天姐姐和我放学回来,像往常那样的,外婆坐在院子门口的石墩上等着我们。只是那天外婆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倚着外婆,一只小手还拉着外婆的手。
问外婆小女孩是谁,外婆说这个孩子的父母都要到苏联学习,所以就找了外婆帮忙给带着,等她的父母回国后,再接回去。这个小女孩就是小昭,天生聋哑,那年到我家的时候,她五岁。
小昭初来我们家时,是很有些拘束的,每天就只跟着外婆。外婆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外婆做什么她就站在旁边等,静悄悄的。外婆有时会忘了她是个聋哑孩子,同她讲话,她就会对着外婆笑,弯弯的嘴角上扬,很腼腆地样子。
记得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的长,也特别的热,我每天中午放了学,都会跑到后海去练会儿狗刨。后来被班主任发现了,就不准我再去。我哪里忍得住不去,自然还是偷偷地去后海游泳。班主任就想到了一个法子,每天下午上课前,就会先把我叫到教室外边,让我撩起上衣,背对着她。班主任就用指甲在我背上刮一下,如果出现一道白白的刮痕,那就是我中午又去游泳了。毫无例外的,我的后背每次都会被班主任的指甲刮出一道白印来。
班主任就告诉了我母亲,母亲领着我回到家,一句话都没同我讲。我的心里很有些忐忑,但是又怀着一丝侥幸,因为自小母亲从未打过我,都是父亲打我,而那时父亲刚好在河南。姐姐说的话很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思,她当然是巴不得母亲打我呢。
到了吃晚饭时,一家人都坐在桌边准备开饭,就只有我立在门口。小昭走到母亲跟前,拉起母亲的衣裳角,轻轻地左右晃着。母亲看着小昭,小昭把脸转向我看了看又转向母亲,对母亲摇着头。不及我们明白小昭的意思,外婆的眼泪已掉了下来,对母亲讲: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呢,她是求你不要再责备庄儿了。
母亲看着小昭,心里也实在不忍,就对小昭讲:去把哥哥叫过来吃饭吧。一边说还一边指了指我,小昭看了看外婆,外婆点点头。小昭依旧是腼腆地笑着走过来,扯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了饭桌边。
所以那个暑假,是我最安分守己的一个假期。每日四哥都会带着姐姐和我做一些家务,这样母亲也会少些辛劳。因为外婆年纪大了,所以只是为我们做饭,其他的家务劳作都是母亲下班后再做。
五岁的小昭虽然是个聋哑孩子,但是却很懂事。记得有一次母亲洗衣服,四哥因为正在房顶用油毡盖漏雨的地方,所以就由我来帮母亲打水。那时我们住的院子里还没装自来水管,用的仍是那种老式的井台,如果用水是要一桶一桶的打上来的。
两只大木盆里堆的都是要洗的衣服和被单,母亲坐在井台边洗,我就在旁边为母亲打水。小昭也抱着一只小盆来到井台边,然后两只手在母亲要洗的衣物里翻来翻去。母亲问她做什么,她听不到,只是一味的翻来翻去。
到最后,我们都明白了,她是在翻一些小的衣物来洗。母亲拉她起来,对她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你洗。小昭先是做了一个用手搓的动作,然后又竖了一个大拇指,意思是告诉母亲,她会洗得很干净的。
小昭的样子把我们都逗乐了,母亲摸着小昭的头,说:多好的孩子呀,唉!
当时我也很想说:是呀,多好的小昭啊,为什么是个哑巴呢?
到了冬天的时候,父亲来信说因为组织上的安排,所以不能回北京过年了,同时还寄来了一包柿饼。姐姐和我还有小昭都很开心,因为我们都没吃过柿饼。只有四哥看出了母亲的不开心,不只是因为父亲不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春节,当然还有别的什么。
小昭的父母把她送到我们家时,给了母亲半年的生活费,并对母亲保证他们阳历年底就会回来。可是直到快春节了,小昭的父母都还没回来。母亲就托居委会帮着打听,看小昭在北京还有别的亲人没,因为过了春节母亲就要带着外婆我们到河南去,只留下四哥在北京上学。
那段时间里,很少看到小昭笑了,她每天只是更加形影不离地跟着外婆。
终于,过完了年,我们开始准备搬家到河南了。姐姐和我已从学校退学,每日帮着母亲在家收拾东西。母亲给父亲去信,说小昭的父母还没有来接她,母亲打算留在北京,让外婆我们先过去,等小昭的父母或者亲人来把她接走,母亲再去河南。
我们上火车的那天,小昭泪水涟涟地紧紧搂着外婆的脖子不放手。说实话,小昭和我们生活了这么久,我们也都是很喜欢她的。最后,外婆对母亲讲:这孩子不会讲话,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她也舍不得我们。若是她的父母一直都不来接她,咱们能不能要这个孩子呢?姐姐和我也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母亲,母亲从外婆怀里抱过来小昭,说:我也舍不得小昭的,可是她父母怎么会不来接她呢,这么可爱的孩子。
两个月后,母亲也来河南了,还带着小昭。姐姐和我都很开心,小昭也很开心。但是我们不知道,小昭的父母已经被抓起来了,罪名是叛国,盗取国家机密。小昭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收留她,怕她拖累他们。母亲看着小昭实在可怜,就带着小昭也来到了河南。
转眼间,到了一九五六年底,小昭已经和我们一家人共同生活了快两年了。这期间,父亲也曾偷偷托人打听过小昭父母的消息,但均是杳无音讯。
七岁的小昭该上学了,但是我家的户口本上没有小昭,所以她没法去学校报名上学。外婆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更多的时候,是小昭帮着外婆为我们做饭。父亲母亲那时曾想过要收养小昭,因为在那时看来找到小昭的父母并接小昭回去,几乎是不可能。并且小昭上了户口之后,不只是能上学,还有她的一份口粮的。
但是母亲从居委会回来后,父母就再没提过要收养小昭的事情。我和姐姐去问外婆,外婆说:小昭就是你们的妹妹,你们一定要对妹妹好。其他也不再说什么。很久以后母亲同我说起这事时,我才知道,是因为当时我家的成分不好,根本就没有资格收养小孩。再加上小昭父母的情况一直都不清楚,所以小昭就只能暂时的寄留在我家,而不能入我家的户口。
姐姐和我知道了小昭因为一些我们不明白的原因而不能上学后,就开始教小昭认字和一些简单的算术题。小昭很聪明,学得很快,字也写得越来越工整。她每学会一个字,就会跑去写给外婆看,脸上绽现的也不再是初到我家时腼腆的笑容,而是灿烂开心的笑。
一九五七年,终于来了,全国上下一片反右呼声。我的父亲,因为历史遗留问题,被划成了右派,下到车间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两年之后又被下放到信阳农村劳动改造。我的母亲亦由原来单位转到了街道办的被服厂里,白天打扫卫生,晚上写检查。姐姐和我不准再上学,因为我们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孩子,所以我们不配再接受更好的教育。
与此同时,在外地刚参加工作的二哥、三哥还有准备考大学的四哥,亦受到了父亲的牵连。所幸的是,我大哥当时还在部队上没有复员,并且大哥是上过朝鲜战场和参加过平定西藏的。基于这个原因,再加上母亲在被服厂的一贯良好表现,没多久母亲就不用打扫卫生写检查了,而改为糊纸盒子。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一起和我们生活却又和我们非亲非故的哑女小昭。他们没有难为小昭,只是把小昭带走了。因为他们发现小昭是个哑巴,是属于可以教育的孩子,所以小昭应该被送到成分好的家庭里收养,不应该再和我们这样的家庭生活在一起。
是小昭的天生聋哑,帮了小昭。小昭就这样被别的人家收养了,还入了户口,不需要任何手续。
小昭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开我们的那些天里,几乎从未见她抬起过头,每日不停地在家里做这做那。我们看不过去,就拉住她,不要她再做。小昭不会打手语,每次总是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后低头继续忙碌着。外婆躺在床上,看着瘦弱的小昭忙里忙外的身影,对我们说的还是那句话: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就让她做吧。
外婆那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多半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小昭从来到我们家,一直都是和外婆一起睡。每天晚上她都会为外婆捶腿,快要离开的那些天里更是如此,一直到离开我们家的前一天晚上。
这些,让我们看得总是心不忍,她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小昭走的那天,穿着外婆给她做的衣服。姐姐和我搀着外婆,还有母亲,都站在门口送小昭,门口早有居委会的人和小昭的新父母等在那里。
小昭先走到外婆跟前,掏出手绢为外婆擦了泪水,看着外婆,良久,小昭张开嘴,对外婆“啊!啊!”的叫了两声,外婆搂住小昭,失声痛哭。小昭又走到母亲面前,同样也是“啊!啊!”的叫了两声。走到姐姐面前,走到我面前,都“啊!啊!”的叫了两声。
小昭,她是在叫我们:外婆,妈妈,姐姐,哥哥。
小庄
2008-6-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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