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雪有些难产。等得花儿谢了叶子落了,“冬雪雪冬”几个节气轮番上场接驾,又忽冷忽热霎时儿阴霎儿时晴的做足了范儿,才踩着碎步甩着水袖大青衣一般闪亮登场。然而,它却没有主角儿的恢弘与霸气,倒是颇有几分丫鬟婆子的配角情结,稍一露脸,便走下台去,空留一份向往与追思。 但毕竟是来了。 眼睛被它飘忽的身影挑逗着,心情就有几分雀跃。于是惴惴然飞出一条信息:赏雪乎?生怕搅扰了某些伪装中的正经。时过数秒,响应者二三:为何不赏?有雪而不赏,谁之过?当然不赏之过。 笑靥从心头爬上眉梢,心情顿时雪花儿一样闪亮。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却有二三,何其幸也! 驾得车子,几分钟便把车如流人如水,以及冰冷薄情的灰色巢穴,羡慕嫉妒恨的职场心情,统统抛至身后,另一番景致眼前初现: 天蓝而幽邃,野阔而洁净;树笔直而林立,叶稀疏而金黄。阳光被雪花擦拭清凉,透过树的缝隙悄然射下,刚好,照亮人的心情,照亮雪后的田野。 田野也是一副明星范儿,端庄而不失浪漫,典雅而不失风情。雪为它裹上一层薄薄的银白的纱,轻轻遮住那若隐若现的墨玉般的绿,让人想起明星的礼服,和礼服下的肌肤,油然增添几分神秘几分诱人。最诱人的当是那绿,在寒冬中,在冰雪下,依然那么鲜活那么明艳的展示着自己的色彩,似乎怀揣某种信仰。是了,那是不死的麦子的童年,那是饥渴的平原的灵魂! 驻足这白绿掩映之中,好想歇下心来,就地而长眠,而长思,而长啸,而追逐,而翻滚,而痛至,而爱极…… 然别梦依稀,残生过半。嬉笑怒骂爱恨情仇皆成岁月的疤痕。生活经过闪展腾挪百般历练,只解析出一个字:和。于人,变得谐和;于事,变得调和;于心,变得平和……仅一个“和”字,所有的七七八八便一笑而过。 友之二三,心皆如我,情也如我。在四野中徜徉半日,便有唉叹之声起伏:此景若是无酒,情何以堪? 然酒与酒却不同。此不同非品牌,非种类,非味道,而是意境。此时之酒,若设酒楼,便因人而闹,因闹而俗;若设旷野,便因冷而静,因静而空。颠来倒去,一行人煞费心思。我虽滴酒不沾,却颇解人意。于是,挥一挥手,呼朋入座,驾车蜿蜒西行。 穿阡陌,过村庄,一垄高坡凸显,曰千里堤;堤畔有一村庄,曰西大坞;西大坞有一奇人,曰春和。先生春和五十有余,自谦村夫。虽一村之夫,却为人豁达,处世通透,集诗书画唱演于一身,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好与春和交。先生另有一奇处,日饮白酒两斤而不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可一日无饮。 其实春和并非村夫。他早年从戎,后又经商。在京城,在本地,都有产业不菲。儿子成人,移交大梁,他抽身隐居田园。 车驶上千里堤,左转数十米,向南一望:大堤内,水中央,蒹葭掩映中,一座茅屋若隐若现,兼有鸡鸣狗吠之声隐隐传来。友皆侧首瞠目,讶然相问:去哪里?我淡然一笑,不做解答。而是前方带路,缓缓步下堤坡,款款移至水边,招一招手唤来船娘,便有一叶扁舟轻轻梨破一片清幽,渡着我和友人奔茅屋而去。 茅屋建在水中一小岛。小岛数百亩,春和辟其数十亩造屋设院。四周挖沟壕为墙界,搭木板做桥梁。院外栽芦苇作屏障,种苜蓿喂鸡畜。院内则养鸡养鹅养狗养羊养驴,载葡萄栽苹果栽桃子栽鸭梨,种白菜种大葱种茴香种韭菜种冬瓜种南瓜种西瓜种甜瓜。沟壕里则养鲫鱼养草鱼养鲂鱼养鲤鱼。养鱼只放鱼苗儿,不喂饵料,任其优胜劣汰自生自灭。捞起时便是地地道道的野生鱼。其味之美,其肉之鲜,可谓鱼之极品。 须臾,舟至对岸。走上一个缓坡,便入后院。院中果树林立,树干皆扎草裙。我们迤逦其中,惊起一群麻雀,数只灰鸽儿,也招的白鹅嘎嘎,黄狗狺狺。
春和循声而出。见我们一行,立时眉眼含笑,面绽菊花,夹起口中的香烟,轻舒双臂,甩出了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唱腔: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 进得院中,方见墙上挂满红辣椒绿豆角紫茄子大白菜。这些蔬菜都在秋天吸足了营养,又在冬天挥发了水分,以不同的形状相同的筋骨慰藉着人们对无污染纯天然的思念,与影壁上那“田野芳晴”四个大字相映成趣。又走几步,见几个园中人一改往日的农人行头,正穿着雨靴拿着鱼笊在沟壕边小桥畔大呼小叫:看这个,八九斤也有啊。一行人趋步上前,见网箱中数十条大鱼在翻滚。原来我们今天正赶上春和家打鱼:结冰之前,用电网把鱼打上来,集中在网箱里,随吃随捞。
“你们好口福啊!”春和一边说,一边捞起一条尺余的鲂鱼,向厨娘喊:把它炖了,下酒!
想来有些可笑。生活的足迹有时就像立在地上的一个圆环,我们从圆与地的相切处出发,无论冲哪个方向爬,都努力向上,一心摆脱乡村的老土为农的辛劳。终于混入了城市。曾几何时,被市井的风尚浸染了灵魂,倦怠了四肢,这时才回想起田园,原来它竟是那么纯朴,那么浪漫,又那么真实。于是,我们又时常张望那个曾经的起点……
空气中有鱼香弥漫。众人围坐案前,一场空前的酒事,就要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