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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刘易斯 于 2011-1-30 16:54 编辑
拆迁散记
引子
对一座城市的仇恨,我想莫过于古代罗马人对迦太基了,最终罗马击败了这个宿敌,攻陷这座城邦,将之洗劫一空,并付之一炬,变成一片焦土,这还不算,最后还将它的土地全都用犁翻了一边,将这座城邦的记忆从历史上和地理上都彻底抹掉。当下中国的拆迁政策比之古罗马所不同的是它拆毁的是自己的家园——所有旧有的民居建筑全都拆毁不留遗迹,不管它将土地另作何用,光这手段的狠辣,直可以远追古人了。
一、老街惊魂实录
2010年,四月,某工地。
要动迁的是老城南门一个地段,我以前去过,两条老街,被覆盖在粗大的梧桐树绿荫下,很安宁,不过现在显得有点破败。我们公司的现场办公室就驻扎在老街中。
办公室里有不少同事,相比正式工,他们都是外聘人员,但动迁都靠他们去游说,他们分几个组,包干哪些户,分工很细。动迁就靠他们去攻城拔寨,相当的辛苦,他们无论男女都有一个特点——手里拿着一个大号的手拎水杯,时常饮水(跟拆迁户谈判是很费口水的)。目前这里动迁工作刚开展,现在需要向每家分发宣传文件,我的任务是带摄像机拍照,将现场图像记录下来,省的被拆迁户赖账。说到这动迁规程,绝对是上档次上规模,从一开始,在动迁范围安装公示栏公示宣传材料,第一波宣传攻势就此打响,跟着制作、悬挂张贴大量横幅、大字报标语,挨家挨户散发宣传文件,然后入户调查丈量,然后致被拆迁户最后一封公开信,再跟着拿出3万元按期限奖励,期间拆除队伍跟进,走一家拆一家,伴之依然不断的标语攻势,最后才强拆,一步一个脚印,绝对是有组织有计划,仿佛一套流畅的组合拳,相比之下,那些被拆迁户简直就是散兵游勇,一盘散沙,直如待宰的羔羊。
部门领导稍作部署交代,大家分头行事,我先跟着两个同事去他们包干的拆迁户,他们拎着一大袋子走在前面,袋中装着各种文件,我拿摄像机紧随其后,开始几家都还好说话,接受了文件,有一户推说产权人不在,硬把文件扔还,显然之前的宣传工作有些阻力。“这家伙电话里跟我说在外地做生意,其实这龟孙估计就在城里,没准躲在那个角落里盯着呢。”同事老戴跟我耳语。
后来…………,户主是个中年男子,瘦瘦的,正在门口逗煤炉,远远盯着我们,一旦我们靠近他房子,只见他霍地转身,从地上拣了块砖头,声色俱厉地指着我,作势要扔:“这位朋友,我跟你无冤无仇,我话先讲在前头,请你别拍,否则我砖头不认人!”我哪见过这等架势,连忙答应着合上摄像机。同行的小陈负责这一户,只见他丝毫不惧,拿出文件上前道:“周皮蛋,你这干什么?不就是发个文件吗?也至于如此啊?”那老周喝道:“我不看你这倒头东西,拿走!”左手伸来想抓了文件扔掉,小陈把文件一缩,反而向前踏上半部,两个人像斗架的公鸡一样对峙着,小陈挑衅着喝问:“把你的脏手拿开,别碰着我衣服!弄脏我衣服我对你不客气!”小陈穿着雪白的衬衫,老周只得后退一步,小陈得意的招呼我:“拍!”“不许拍!”老周又冲着我高高举起砖头,……三番五次,最终小陈把文件放在房子一角让我拍个侧面,算是到此一游。
…………
“全都给我滚!”文件被扔出来,如雪片样飘撒一地,我们人都被轰了出来,户主是个高个子的壮汉,出了房门戟指我厉声喝问:“谁让你们拍的?没经过户主同意就拍,你这是侵犯人权啊!惹我火了把你这摄像机砸了你信不信?!”我生来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说真的,一路拍下来,我总感觉自己包括随行同事如过街老鼠一般,处处不受欢迎,特别的窝火。“走走形式而已嘛,发什么火呀?”负责这一户的同事小芹捡起文件,悻悻地回答。后来我悄悄问小芹:你们这几个组有不少狠人啊。她恨声道:“什么狠人,倒时叫他搬,他还不是老老实实给搬了?”我一想不错,真正的狠人狠角色是不露面的,骂街、砸砖头这种暴力抗法形式恰恰是最无助的表现,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真正狠人摁着他们命运的咽喉,在狠人眼中,他们不过如草芥一般。
2011-1-30
二、办公室故事
上午11点,拆迁公司办公室里,电脑屏前。
安置科同事小田QQ头像闪动,我点开一看,上面是:信访是不是你负责?
我做了大半年信访工作,但后来因故信访科我与搭档两人一起并入综合科,信访工作由一楼广告部兼任,我立刻敲字让她找一楼人去。
片刻,小田又回复:一楼他们说不归他们管!
真烦!我QQ里问一楼的小王:有信访的来了,接待下。
QQ里小王回了我一个万分惊讶的表情,回道:跟他们说没房子!
皮球又踢给了我,我一时正发愁,小田挺着大肚子叩门而入:“怎么说啦?现在人还在我这边呢,不肯走,烦死了。”我对小田说我来问问,心中寻思问题总得解决吧。我来到安置科,进门一看,一名男子枯坐在沙发上,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我稍微询问了下,他睁着大眼,露出急切的神情,问我:“找你,是吧?”我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他连忙站起,手里攥着协议,喜出望外,屁颠屁颠地跟我来了。
他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显得很礼貌,来信访的人我见过不少,这样斯文的人不多见。我向他询问了姓名和拆迁地块,在电脑里翻出公司员工通讯录,打算找当时动迁人员和他谈解决善后问题,毕竟我们信访工作只负责接待,并不直接解决问题,最终还要落实到具体部门去谈。我很迅速地看了下通讯录记住号码,便关掉了,我们工作人员的电话是不能透露的,尤其上司电话,这已成为潜规则。万一透露非给领导骂死不可。
等他诉说了一番后我才知道,他房子早已拆了两年了,到现在新房子还没到手,眼见年终,想问房子何时有着落,如此说来,这跟动迁没有关系了,问了也是白问,何况那帮家伙也是素来擅长打太极拳。眼下这还是属于安置部门的事情,我让他坐一下,他很客气的答应了,我飞速跑回安置科,向小田询问,小田告诉我,他房子是拆了很久没安置,问题是上面拆迁指挥部没有安排房子下来,我们也不好解决。小田叫苦:“跟他说了多少遍了,他就是硬赖着不肯走。”
答案早已确定,问题还是如何打发他,我头皮发麻,回到办公室,眼见那男子询问的眼光,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信访接待就是这样无奈,我开始支支吾吾向他解释,他对应的套型暂时没有,我显得笨嘴笨舌,他平静的听着,忽然问:“这么说,我还是没有房子?”
他大大的眼睛依然很平静,但我忽然在这淡淡的询问眼神里感到一丝寒意,突然觉得他会猛然从怀中掏出匕首向我刺来,我不禁后退了半步,告诉他找动迁人员没用。“那应该找谁?”他依然是单刀直入的提问。我只好告诉他还去找安置科。他依然礼貌的向我道谢,快步向安置科走去。
我下班路过安置科,听见里面小田不耐烦的声音:“我都跟你说了……”在一楼签到时,楼下的同事老大姐问我那人走了没有,她告诉我先前她与之吵了半天架,老大姐气氛地说:“我打了许多电话询问,明确告诉他上面没有房子安置,他就是不听……”
我骑车回家的路上,那名男子让我发抖的眼神依然闪现在脑中,我问我自己,他的彬彬有礼还会维持多久,他什么时候会拔出他的匕首?或许时间不会太长。
20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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