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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芳紫陌 于 2011-1-11 22:52 编辑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四壁皆是仿清壁挂,与室内的仿清家具极为搭配。最喜坐椅上那大红的绫罗垫,花团锦簇,衬得朱漆茶桌更加典雅,还有那泛着幽幽亮光的黑紫砂茶具,象古琴演奏的一曲,尾声情越的泛音。
“只可惜呀,我不是清朝里柔弱俏丽的秀女,要不会增加多少情趣。”我边用开水冲洗眼前的茶具,边与对面的喝茶者调侃。对方微微一笑:“美则美矣,无福享受呀。”我斜眸:“伤自尊呵。”对方不禁莞尔,随即两手一摊,高大的身躯向后倾,脖子后仰,眼微眯,一副放松而惬意的姿态。
我继续我的冲泡,对方的极品铁观音,只不过有些陈了。就象对方的时光,随着一场变故,从昂扬的意气风发,变回了凝思的老成持重。要不这茶也喝不成。身家千万,每天前呼后拥,花天酒地,哪有时间与我这默默无闻,一无事处的小女子坐在一起喝这淡茶。
室外的古筝弹奏着深沉婉约的《汉宫秋月》,对方那大病初愈的脸上,似若有若无一丝忧伤,人到中年,只有在人前表现的坚强,岂不知,也需要一份压力释放的时候。若大一个产业,面临一场经济危机,就象绿叶婆娑的柳树,再柔韧,也禁不住那寒风劲吹,还有那股票,一副后娘的脸,让你寒心颤颤。酒醉,不能解脱什么的,却招来胆囊急性发作,一场病变,让你忽然想明白了许多,钱是什么,命是什么。于是,你在这大病初愈后的清寒季节,想到了喝茶,想到了我。
我把那盈盈小杯推在你的面前,轻轻说:“要不要听我给你讲讲我与茶的渊源?”你点头。于是,我重新起泡,并在一个玻璃公道杯里,泡了几朵菊花,对你嬉说:“张爱玲讲故事要你点沉香屑,我的故事没有那么富丽华美,就泡几朵杭白菊吧。”你笑的摇头晃脑:“你呀,少点贫,还是快讲吧。”
初识茶,我四五岁的时候吧,我记得高高大大慈眉善目的姥爷,忽然脖子上挂了一个木牌牌,上面写着四个大黑字,还有一个大红差,被一群人推搡着出了家门,我害怕,在小脚姥姥的怀里大哭,姥姥流着泪安慰我,不怕不怕,睡一觉姥爷就会回来的。于是我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果然姥爷回来了,除了姥爷头发乱蓬蓬的,姥爷脸上脏兮兮的,姥爷还是对我笑呵呵的,姥爷在用门前的小土炉烧水,我也要烧,姥爷就抱我面前,一边帮我往那个大肚子土炉里送柴火,一边说:“英子乖,给姥爷烧水,姥爷给你泡茶喝呵。”我知道姥爷说的茶是什么,在一个纸袋里,象一堆干枯的草,就是用来烧炉子的草叶子,可姥爷却说那是茶。
我不小心把姥爷放在墙边的那个木牌牌弄倒了,姥爷赶紧扶起来,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柴草。我就好奇地问:“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呀?”姥爷就用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念:“叛--徒,汉--奸。”我也一个字一个字的跟着念,念完了我问姥爷:“是什么意思呀?”姥爷朝我眨眨眼,小声说:“就是坏蛋的意思。”我忙说:“姥爷不是坏蛋!”姥爷咧嘴笑了:“对呀,所以上面打了个大红差。意思就是说英子姥爷不是叛徒,汉奸!”“哦!---”我似乎很明白的答应着。
水开了,姥爷用一个朱漆脱落的斑斑点点的木盘,端出他那套黑乎乎的茶具,一个弯弯把,弯弯嘴的小壶,六个圆鼓鼓的小茶杯。我最喜欢玩姥爷的这套茶具了,可姥姥总是藏起来怕我打了。姥爷边泡茶边喊:“喝茶咯!”我就赶紧跑过去,抢一个小板凳拿起一个小杯子,等着姥爷的茶,还有那伴着茶香而至的故事。
其实最着急的就是听姥爷给我讲一些打仗的故事,什么夜里去送情报遇上鬼了,钻草堆里躲日本鬼子了,被汉奸捉去绑在石屋里,半夜磨破草绳跳窗逃跑了,汉奸骑着车子没有找到藏到炸弹坑里的姥爷了……。又惊险又精彩,我就像看小人书一般入迷。不由得一口把一小杯红不红褐不褐的茶汤全倒进了嘴里,立马一股浓浓的苦涩味让我直伸舌头,姥爷看到我的样子,总是乐得大笑:“丫头,苦吧?可是再细细咂摸咂摸,是不是有一股酽香从舌根传来呀?”我忙闭嘴回味,果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浓香,很受用。于是慢慢我就跟着姥爷爱上了这个奇异的草叶。
后来才知姥爷喝的是大叶茶,一种发酵后又干烘过的红茶。姥爷似乎喝了一辈子这个茶,在我的印象中,即使一家人再苦再难,也没有断过姥爷的茶,一年四季,四季里的每一天,姥爷总是会在那股氤氲的茶水中,看《大众日报》《参考消息》给我讲历史故事。而那场是非颠倒的运动,却没有给姥爷豁达的心胸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虽然后来知道,其实那真的是让一家人担心吊胆的一段痛苦折磨,但在我儿时不多的记忆里,姥爷始终是乐观的,每次在出门前,总会对我说:去与大人们做一个可笑的游戏,但是不让小孩子参加,所以没办法带着我。后来每每说起这场变故,大人们也不由得赞叹姥爷的心胸开阔达观处世的好心态。其实姥爷为了革命,牺牲了二个兄弟,夭折了四个孩子。姥爷的亲兄弟,我的四姥爷,现在依然埋在济南金牛山烈士陵园里。
当我真正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好起来了,平反的姥爷没有出来向国家要一份功劳,除了每个月领到几十块钱的抚恤金,姥爷还是那个在家看报纸喝茶,偶而帮着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的姥爷,直到我上班一年后,八十五岁的姥爷才寿终正寝。我常听到姥爷说的那句话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好了,我的故事暂告一段落,讲得不好,讲究着听呵。对方不语,似在沉思。
“要不来杯菊花茶?”我小声地询问,怕惊了对方的思绪:“没听人家茶家讲‘生命沉苦时要加一点清凉的菊花,激越时要加一点内蕴的普洱;在苦中犹有向上飞扬的心,在乐里不失去敏锐深刻的态度。这样,生命的茶才能越陈越醇,越泡越香。’”
“ 我的这泡菊花茶已泡得更清凉了,正好配你这道生命的醇香,越喝越舒畅呀。喝吧!”
对方再发出的笑,似乎像清风里吹起的树叶,很轻松,哗啦啦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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