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5-8 19:56 编辑
老爹擀的面
西歧
五六岁时候,常常端着面碗,一面有声有色吸溜着,一面斜八字满村子转悠,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那是我老爹擀的面,老妈有时还在面汤里掺半只鸡蛋的蛋花,特别劲韧,特别滑爽,特别好吃。四十多年过后再来回味,犹齿颊生津,浑身惬意。
老爹老妈43岁的时候才生下了我,生下我时,又恰逢三年困难年的末年,老妈没一滴奶水,饭食夹糠夹菜没什么好吃的,所以,我小时候是出奇的瘦小,据说在满百日的时候,还可以轻轻松松袋入罩衫口袋。那时,乡间笃信“吃面长得快,面越长越有效验”,老妈老担心我长不大,就时不时为我一个人擀面吃。可是,她没有手劲,也没有技巧,只擅长弄面脚板,擀不来长面,擀的时候就老责骂外婆没好好地传她这一门居家的手艺。老爹看着,急得直搓手,就夺过擀面杖,自己来擀,可是擀来擀去,即便用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擀不了几绺像样的面条来。“见鬼!我才不信了呢!”老爹狠下心思,就天天晚上在小矮桌上练习——当年面粉金贵,多数时候,他是用野外精挑细拣来的姜黄泥土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夫不负有心人,老爹终于练就了一手擀面的好功夫。
老爹擀的面,我每顿至少吃两大碗,有时甚至超过三碗半,总是吃得肚皮鼓鼓的、喉咙撑撑的,总是吃不厌,有几次直胀得腹痛如绞,弄得老妈搓揉着我的小肚皮直到天明。“小时候,你经常吃饭不识饥饱,睡觉不知颠倒。”后来,老妈总是这样取笑我。
老爹有时也擀面给猪吃,那通常是家中生猪出栏的日子,半夜鸡叫一过,他就披衣起床,就着三盏煤油灯,和面、揉面、擀面、下面、喂面,总将猪肚喂得滚瓜溜圆,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对这事,老妈总不以为然:“你以为食品站看猪朋友都是笨大?我看你这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你喂再饱也没有用,还不是喂多少给人家扣多少!”老爹就呵呵呵地笑,道:“我这不是为了多卖钱,我只是想,这最后一顿食,可不要亏待了它。到了食品站,它就没多少活头了。”“看猪朋友扣足扣不足,谁说得准呢?”
老爹后来生了病,是非常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只要稍稍多用一点力气,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家人就严禁他接触重活。可禁止不了。他说:“农活哪有几样轻活?总不能都干轻活,不干重活。你们难道把我当做七老八十的赶鸡老太?!笑话!”“都干轻活,就少挣工分;少挣工分,就分不了分红,就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老爹是个倔强人,那几年,他经常去找不分配他干重活的队长吵架。队长百般无奈,就常常跑来我家,对着我老妈诉苦:“我的好婶婶,你看看,你看看,我是两面不是人!”队上的禁不住,家里的还是禁得了的,如挑水、浇粪、挑垫圈。擀面也算是一种较重的活计,家中有六七口人,擀一顿面总要流许多的汗,自从老爹病了以后,我家就很少再吃面条。当年,我尚幼小,少不更事,有时嘴馋,不免就与老爹作面吃。老爹宠我,总是依我,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记忆当中,就为这事,老妈给了我一顿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暴打,火辣辣一阵毛栗子,让我头顶隆起了好几个大包。“要吃面,自己到摇面店去摇哇!干吗非要累你爹爹!”我犹回嘴:“谁不知道摇面店摇的面比自家擀的面好吃?!是你们穷,从来也不舍得花几分钱去摇面店摇!”那天,老妈子哭了半个夜晚,说:“总想不到,总想不到我养了一条白眼狼,早知道,还不如将你闷死在马桶里,谁让我心肠太软!”
那个时候,大约每个大队都有一爿摇面店,我们大队的摇面店在三房庄。呵,其实,我小时候是挺乖的,自从挨了老妈那次打和骂,印象中,我后来再也没有跟大人作过面吃,所以,三房庄的摇面店我几乎从来就没有光顾过。
最后一次食用老爹的手擀面是在1979年的暑期,支气管哮喘是一种季节病,夏天的时候,老爹气色犹可。1979年的暑期,老爹擀了不下三次面。1979年,我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学校,我知道,老爹擀这三次面,是他对我这个他43岁上生的儿子终于有了“出息”的最高奖赏。父亲死于1980年春季,属猴的,活了虚年60岁,我足年18岁,恰成年。父亲死时,我在几百里外求学,家人遵守他老人家嘱托,对我守口如瓶。暑期至家,他的坟头已爬满了龙飞凤舞的南瓜秧,南瓜秧间狗尾巴草异常的茁壮。
总是怀想老爹的手擀面,总是觉得天下最美的美味都难以与老爹的手擀面想媲美。也许只有老爹的手擀面才是用感情揉出来的,它充溢着朴素的爱与朴素的生活态度。通过老爹的手擀面,我才参透了“父爱如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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