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慈母(3)
我有意识放慢了自己的写作速度,我在等待一个日子,农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俗称的“鬼节”。在家的时候,无论有多忙碌,在这个日子我是一定要去父母的墓地看一看的,我很少带上所谓的“祭品”,多数的时候,我就是两束花,一柱清香,一叠烧纸。我也没有眼泪,把花摆放在父母的墓碑前,在小香炉里点燃那一炷香,然后默默的看着墓碑,默默的放飞思绪。
轻烟袅袅,思绪如潮……
父母对于儿女的爱,是一种人间至纯的大爱,儿女对父母的爱也不应当是简单到“感恩”两个字上。一个人首先要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这种饮水思源,是最朴素的情感。
我又一次身在他乡,无法去父母的墓前,原本我想买一些烧纸,夜幕的时候拿到十字路口烧了,但是,在厦门我几乎没看到有这样的情形,所以只能作罢。清晨去单位的路上,刚开学不久,许多孩子都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小脸写满了童年的快乐和纯真,小学校门前,聚集了大批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深情而充满着期待。路过一个早餐点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哄着自己的儿子,轻声细语:“宝贝,再吃一口,就最后一口。”小男孩执拗的摇着头,脸上充满着任性的倔强和不屑。
一对老夫妻看起来很老了,他们相互依偎着走在晨光之中,金色的阳光弥漫在他们的身上,投出一个长长的身影。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属于他们的阳光璀璨的日子还有多少,但是,从他们迟缓的步幅之中,我们可以读出人生的故事。
我刻意要在这个日子里,写下有关母亲在这个拖沓的故事里的最后一节的文字,算是一种祭奠,也算是一种告知。
父亲退休之后,父母从战备三线回城之后,母亲的身体就时好时差,也经常因为哮喘而住院。其实我们都知道,老人家透支了一生,这是一种必然。那时候母亲就身患冠心病,高血压,肺气肿等一些病灶。
一九八0年我二十二周岁的生日,母亲不顾身体的虚弱,也不顾我们的劝阻,为我做了最后一次手擀面,母亲做的面食是天下最好吃的面食,无论是蒸的那软软的馒头,还是包子,饺子。母亲擀面的时候,几度气喘,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我给她擦着,她喘息着告诉我:“以后啊可能就吃不到妈妈的面了,记得让XX(我女友)给你做生日面条啊。”我真的没有想到这是母亲给我做的最后一次生日面,而且从此以后我也再没有过一个自己的生日,我甚至刻意去淡忘这个日子,躲避这个日子。
因为我没有理由去庆生自己,生日是母亲的难日,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她给了我无限的人生,如今,当这一切都不在的时候,我还有心思去祝贺自己的“生日快乐么?”所以,从一九八0年至今,我算起来几乎没有过生日。尽管家里的人都记得,但是我这个主角对此的冷漠让他们也没有办法。
父亲曾经这样告诉我:一亩地要个场,一百岁要个娘。我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哪怕你只有一亩地,也要有一个可以属于自己用来劳作的场院,哪怕你有一百岁,最好也要有娘在身边。“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走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这首童声稚气的歌,每一次听到的时候,总感觉到心灵的颤抖。
狭窄的棚厦里,我吃着母亲给我做的生日面,母亲笑着,轻声细语:“别吃那么快,慢慢吃,锅里还有。”屋子再小也是一个家,母亲身体再差,也是我自己的妈。这是在我记忆之中,对母亲印象最深的定格画面之一。
其实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本厚重的书,其实,就算我有再好的文笔,也依然无法书写出一个母亲,所以,我知道,再多的文字也是片面,因为母亲是一本我们读一生也读不完的书,写一世也写不尽的话。
频繁的住院,让我和家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母亲时日不多。所以,悄悄的为她准备了“送老”的衣装,并放在了别的地方,怕她看到。其实母亲自己一直非常清醒,记得她曾经对我说:“妈妈这一辈子生过八个孩子,只有你们五个活下来了,你的哥哥姐姐都成家立业了,只有你还小不到时候,将来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啊?”我知道母亲的这种担忧更多的是来自于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境况而产生的一种忧虑。
事情发生的很快,四月中旬,母亲再一次入院,大夫给我们的信息就是:情况不好。因为母亲身上有多种病纠缠,一旦合并发作,情况就很不好了。刚入院的那几天母亲看起来还不错,精神方面至少没有倒下,给我们嘱咐了很多的事情,她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我就是父亲,她告诉二姐说:“你爸爸这个人一生都是我伺候的,我万一不在了,你们一定要多关心他,千万别让他受罪。”其实我们都有一些思想准备,但是,还是有更多侥幸的心里,期待着母亲能再一次抗过劫难,回到家,回到我们身边。
但是,我们惧怕的事情还是到来了,合并症的症状以及药物反应都出现在母亲身上,出现合并感染之后,母亲基本就靠着吸氧和点滴维持着生命的最后那段时光,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交代了我们许多事情,一次,两次,喘息着,母亲的眼神如同一炷即将燃尽的蜡烛,顽强的坚守着她生命最后的光芒。
母亲走的时候很平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安然睡去。她太累了,终于走到了她人生的终点,平静而安然,我毕生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我伟大的母亲,平实的妈妈,就这样离开,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在她咽气的时候,只有我守在身边,二姐回去取送老的衣物,大哥还在班上,大姐,二哥还在回家的路上。用事后他们的话说,这是人生最凄婉的一次探家,归心似箭却看到的是母亲冰冷的遗体。
在送母亲去太平间的路上,我抱起母亲不足百斤的身躯,看着母亲苍白却安详的面容,心中说不出的悲怆。
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门前的石阶上,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绝望。邻居大妈闻讯赶来,她摸着我的头:“孩子,别难过,妈妈走了,你妈妈享福去了……”我终于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我写这些二十九年前的往事的时候,几乎清晰的记忆着每一个细节。一生简朴的母亲,一生清贫的母亲,一生用赢弱的双肩担负着家的重负的母亲,一生奉献给了亲人,给了儿女的母亲,她终于走到了自己的人生终点,她太累了,需要安静而永远的休息。尽管二十九年过去了,但是,我依然能强烈的感受到母亲的存在,她鲜活的在我的记忆力,她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与耳畔。
从海的那一边,母亲冒着九死一生,“闯关东”,几十年的人生,她唯一留下的就是奉献,她把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了父亲,给了我们兄弟姐妹,给了我们的家。据说极其严厉的老祖母,唯一最疼爱的人就是母亲,我知道母亲是用自己的行动为自己赢来的口碑。
在养马岛的那座小山上,长眠着我的老外公,我的三舅,舅妈,那是一代人的过往,是一代人的记忆,母亲从哪里走出,却再也回不去,人生或许注定是一个写满着悲怆与遗憾的故事。
我们可以回避一切,唯独无法抗拒和回避死亡。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冷酷的话题,从生命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我们就在时间之舟上向着死亡进发,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出身或高贵或贫寒,你都无法拒绝。
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吆喝声,也听不到她的轻声细语,再也看不到母亲忙碌的身影,看不到她站在门前翘首期待儿女们回家,那一刻家空了,少了一半,真的少了一半。悲伤万分的二哥哭倒在母亲的灵前,他长途跋涉数千公里,却没看到母亲健在的身影,这种悲伤,注定要让他一辈子谈起来就无限遗憾。
毫无疑问,一个母亲对家庭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或许她健在的时候,那些平常的日子让我们感受不到,一旦她不在了,你最真实的感觉那就是家的一半天塌下来了。我承认我是一个亲情感很重很重的人,在我的人生经历之中,我觉得唯有至爱的亲情才是最值得永远回味的情感。
母亲遗体火化之后,我们把她轻轻的放在我们兄弟姐妹共同为她选的“大理石”骨灰盒之中,在同一天,把她安葬在老祖母的身边。对老祖母孝敬有加的母亲,对母亲赞不绝口的老祖母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其乐融融的世界。
母亲下葬的时候,天空飘洒了一阵细雨,送葬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雨打新坟,眷顾后人。”两个姐姐哭到晕厥,那种悲伤无法描述。
我记得我儿时,母亲最常见的病就是头疼,很多年以后我们知道那叫神经性头疼,发作起来,几乎母亲几乎无法自持,每当这个时候,都会给我钱让我跑着去小巷口的那个小店铺卖回“止疼片”,看着母亲大把的吃着止疼片的样子,我曾经充满着恐慌。
母亲几乎没留下什么照片,唯一能找到的是一两张,其中有一张是拍摄于文革前母亲和我站在火车站前的留影,母亲很精神,很利索,给人的感觉就是干练。我记得母亲唯一用的化妆品就是小巷口那个杂货铺里面卖的散装的“雪花膏”,每次都是用那种白色的小瓷瓶卖一点,而梳头的油,则是巷子里一次“电缸”(变压器)爆裂而流出来的油,这在今天看起来就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电缸子里的油能梳头么?
母亲出嫁的时候,老外公给她陪嫁了很多东西,这是因为她是外公唯一的女儿,老外公对这个女儿的疼爱也是情理之中。据说是绫罗绸缎成匹,红木家私全套。但是,这些东西除了家私闯关东无奈留在老家的老屋之外,剩下的衣物全都在那个艰辛的岁月里,为了操持一家人的生计而被母亲卖掉了,所以,对母亲而言,除了付出没有别的什么。
人生一定有一些你注定无法忘记的东西,而对于母亲的记忆和影像是我一生之中最宝贵的珍藏。其实我很早就应当为母亲写一些文字,为了纪念,也为了这一世我们的母子情缘,但是,我一直把它拖到了这个拖沓的故事里,把它作为一个章节,我想如果母亲在天有灵也会理解我的心思的。
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一身灰青布的对襟衣服,一双三寸金莲,一头梳理的平展的黑发,间或夹杂着些许白发,一个漂亮的发髻颇有功底的盘结在脑后,一张慈爱的脸,在这张脸上你永远读不出忧郁,读不出苦恼,读不出绝望,读不出哀伤。自信,自强,坚韧,豁达,这是母亲性格之中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母亲的一生对于我们儿女而言,是璀璨的一生,她毫无保留的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我们人生的路,对于母亲而言,没有什么文化或许是她最大的瓶颈,但是,她却用丰富的人生智慧,睿智的人生体验,教会了我们最朴实,最平凡,却最伟大的人生道理。在这个祭奠的日子里,我用心灵铸就这篇文字,遥远的献给她,我相信她一定会微笑着收下。
二十九年过去了,这期间人生注定会发生很多变故,我的大哥在母亲走后的第十二年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人生是一本不断翻过的书页,唯一遗憾的是翻过就再也回不来。在那座肃穆而繁花似锦的陵园里,父母继续着他们人生的故事,或许依然有着对生活是的期待和叹息,也或许依然会有着拌嘴的日子,更还会有着他们对儿女的无限期待。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可像似?
能做母亲的儿子,是一种最大的幸福,可惜这幸福属于我的只有二十二年。那么,我真的期待着来生,我还会做妈妈的儿子,继续着我们的母子情缘。树高千丈也有根,一个人走的再远也应当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
“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流,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屋外阴云密布,或许期盼了很久的雨就要来了,那也应当是我思念的泪,是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妈妈,您听得到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