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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〇五六年,宋仁宗嘉佑元年年底,京师汴梁。
连着几天的大雪终于看出晴的意思了,到了晌午,雪片渐渐变成了似雨似霰的水珠,太阳也一点点儿地露了头。急着置办年货却被雪憋坏了的人们一下子涌到街上,城顿时显得出奇的小,人们拥挤着、涌动着,有一种要将街筒挤爆、将街面压垮的阵势。这座当时世界上唯一超过一百万人口的城市正在炫耀着它的繁荣,全然看不出仅仅在一年前它还曾被黄河水淹过。
汴河边全城最豪华的酒楼——樊楼的楼上,最把角的一个雅间里,坐着一个身体微胖、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黑色软脚幞头,一身酱紫的缎面袍子,脚下是防雨雪的鹿皮靴,一派雍容之气。
此人便是当今皇上,后被尊号仁宗的赵祯。
这位在位已经三十多年的仁宗皇帝,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去年的一场中风在眼角和嘴角处还留有痕迹,使得原本很祥和的脸上透出些古怪。此刻,他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还要不断地用手帕擦拭嘴角流出的口水。
仁宗今日心情特别的好。三司使韩琦早朝报上今年全年的税赋,总数一亿一千多万贯,即便折成成色最好的江南银,也超过了一亿两,这已经是本朝第三次超过一亿之数了。以汉、唐如此广阔的疆域尚未达到此数,而大宋以比之只有一半的疆域和一样的五千万人口,居然能达到岁入上亿,这不能不说是自己的一大伟业。
此时他望着楼下汴河两岸和汴梁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眼里不由得露出些许的得意和慈祥,这是他的子民,是他的城池,是他这位皇帝将他们带入了太平盛世,给了他们几十年的祥和、富裕生活。
今年的年景好,匪盗之患便也少些,吏治也较以往显得清明。宰相文彦博、御史中丞范镇从各路转运使和审官院、观察使那里得到的都是好消息,除了年年都少不了的东南各州水患和北方各州旱灾以外,各地几乎都是好收成。副相富弼更是对盐、茶、酒、醋、矾、铁、丝等项免榷而施行通商以后的税收大增颇为得意。其实这也正是仁宗自己的意思,过去施行禁榷法,这些东西都由国家专卖,虽说收入一样也是不菲,但从朝廷到地方的人、财、物都耗费过大,而且中小商家叫苦连连,大商家却一手遮天,由此还给吏治带来很多麻烦。说起来,这吏治才是仁宗最为担心的,不怕岁入多少,岁入再多,遇到天灾一样要赈济,遇到郊祀一样要加大对各级官吏的赏赐,宫中和国库一样多不了多少花销和积累,而吏治一坏,便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矫正过来的,这可是关乎祖宗基业的大事。
想到吏治,仁宗不由得又想到年内才故去的范仲淹,这位难得的臣工和老臣文彦博一起制定了优养兵的国策,配合养兵不用兵的大计,将国家兵员逐步上升到百万之数,这还不包括倍于此数的各州厢军,如此大的军备既威吓了辽国和夏国,也收拢了刁悍之民,同时更收束了那些以养匪自肥的奸吏。
叫仁宗最头疼的,便是百年来都难以解决的匪患以及由此而生的吏治败坏,而造成这一局面的,则是立国近百年来都难以解决的积贫之弊。京师和北京大名府、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府三个陪都,加上江南、福建、两浙、淮南诸路占去了天下财富的一大半,而周边诸路却日见贫困,这是平民造反的最大理由。自己掌国以来,年年用减免赋税来维持,除此别无他方,实在是一块心病。
相对于历朝历代都引为大患的边事和内乱,仁宗更担心内乱,对边事反而放心许多。辽国和西夏,仁宗自以为可以驾驭。如今在位的辽主耶律洪基,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到京师参加朝贺大礼,仁宗留他在宫中盘桓了一个月,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这事儿不仅感动了他爹——当时在位的兴宗耶律宗真,也给这位小皇子留下了很深的记忆,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这个耶律洪基竟继承了皇位,前年登基后有密信教朝贺使带回,对仁宗以义父相称,要与大宋永世结好。西夏那里近来因李元昊死后内乱频仍,根本无暇他顾,大宋将众兵屯于西路,绝无忧虑。如此,虽说每年几十万的岁赐耗去了不少财物,但和边境安定来比,这些财物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而头些年成都府李顺、王小波的造反和近来广南侬智高的反叛却有着动摇国本的危险,绝对不可小视。
仁宗对着楼下那些攒动的人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心想:唐太宗说百姓是水,帝王是舟,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其实岂知是水啊,简直就是火,是灶上烧水的火,没有这火,帝王这锅水便烧不开,可这火要是大了,不仅开水外溢,怕是连国家这口锅都要烧裂了。
这里仁宗正胡思乱想着,忽见汴梁桥上一阵骚动,一辆牛车停在大桥中央,车上一个老人不断地往汴河里扔着什么东西,周边围着的百姓大声地起哄,顿时将河两岸堵了个严严实实。仁宗再仔细看,原来那老人扔的是一个个的酒坛子。接着便看见一队禁军跑上去抓住了肇事的,又哄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仁宗一笑,心想:明天就能见到参开封府的折子了,一准是对酒行又出什么古怪的招子,这回看韩维怎么说。正想叫内侍去看看,帘外贴身太监陈衍轻轻咳了一声,进来轻声禀道:“礼部侍郎欧阳修、御史中丞范镇请见”。
仁宗一愣,自己微服出宫才一个多时辰,这两人有什么急事要追到这里来?点点头示意叫他俩进来。
不一会儿,只听楼梯一阵响,欧阳修和范镇挑帘走了进来,没敢行君臣礼,而是躬身垂首立在墙边。仁宗指指身边的座椅,二人拱手后坐下。仁宗有些不高兴地问:“什么急事追到这里?”。
欧阳修没说话,范镇看一眼欧阳修,答道:“臣为皇上明春封禅泰山一事上折被中书省留中不报,臣无法再进,得知皇上在此,便来了,打扰皇上清性,臣该死”。
仁宗看了看欧阳修,欧阳修道:“臣也为此事,还为京东转运司强夺京中商人杜升等六户煎矾市场一事”。范镇又道:“臣还有开封府酒监于年前忽下榷酒令一事”。
仁宗笑了,叫进来陈衍,道:“叫掌柜的上一些酒菜来”。
樊楼的掌柜早已知道仁宗在上面,仁宗病以前的那些年经常微服出宫,最常来的便是这里。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说声上菜,不一会儿便布上了一桌山八珍席,外加一盘炖象鼻和红焖的猩唇。欧阳修和范镇告了罪,为仁宗斟酒。仁宗忽然想起什么,叫进陈衍道:“今天怕要晚一些,你叫别人进来,你和几个殿头到楼下吃些东西吧”。
陈衍慌忙道:“臣不敢”。说着,转身向欧阳修和范镇一揖,口称:“有劳二位大人”。仁宗挥挥手,陈衍慌忙退下,随即换了一个小太监上来在帘外侍侯。
欧阳修和范镇也不敢随便说话,只低头等仁宗来问。可仁宗似乎心情不错似的,竟然推开了身边的玻璃窗,叫雪后清新的空气布满整个雅间,自己则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脸上有一股孩子般的快乐。
“我刚看到桥头上的那件事情了,还想着明天就会有人参韩维,没成想你范景仁还真是个急性子,不用说,肯定是开封府的酒监见年关将近,要从酒里抠钱,百姓不服罢了,这事儿还用到我这里?”。仁宗一边缓缓地踢动着那条坏腿,一边眼望窗外笑着说:“永叔也不必拿什么案子当幌子了,杜升那几个煎矾户敢告官,朕意应当收束些才好,朝廷是要整顿吏治,可也不能叫贱民们都不拿官吏当回事儿,所以,此案无论谁是谁非,结案时都要对杜升等人依律追加犯上之罪。好啦,说说封禅之事吧”。说着轻轻掩上窗户,坐回来盯着两人。
两人一时都不知如何说起,欧阳修身为礼部侍郎,虽说封禅泰山这样的国家一等大事应由礼部全面承当,可既未见诏书,又未见谕旨,现在上陈便是越职言事。而范镇虽做为御史中丞可以风闻言事,但折子两次被留中不报,实际已经表明皇上的态度了,范镇说症结在中书,实际上是遮掩,中书省哪里敢扣住御史中丞的折子不报给皇上哪。
仁宗见他俩都不敢说话,逼问道:“朕看你俩急匆匆地追朕到这里来,还以为明年的春闱出了什么差池,原来是为了几句传言。景仁,你先是为立储之事,和韩琦三番五次地打扰于朕,甚至在朕病中也不肯有个避讳,今天又为几句传言大动干戈,你这个御史中丞做得好啊,专给朕添赌心”。又对欧阳修道:“永叔也跟着他胡来,怕真的封禅,你礼部无法承当吗?”。
欧阳修垂首答道:“今日臣等贸然觐见,已是有罪,然陛下既然以酒饭相赐,想必不再追究,臣便斗胆回陛下:封禅之事事关国家兴衰,不是臣承当不起,而是国家承当不起”。
“嗯,倒要听你说说”。仁宗放下酒杯,盯着欧阳修。
欧阳修依旧低着头,缓声道:“自古封禅之事或出于君主好大喜功,或出于振奋民心、扭转颓势。我朝大行真宗皇帝五十年前也曾于泰山封禅,此属迫于国力衰微,欲于颓势中扭转国运,此乃不得已之举。反观秦皇汉武这等好大喜功的君主,多次封禅,以至于将好端端的国家带入贫困和内乱的危境,秦始皇更是因封禅身死外地,引起皇位之争,国家由此而亡。今我朝虽经陛下励精图治至于太平,也达到空前昌盛,但内乱才息,贫民依旧哀号于乡野道路。此时封禅,无有扭转颓势之不得已,而又有何功业祭告于天?怕的是后世史官会加陛下好大喜功之名。臣狂妄,还望陛下三思”。
仁宗没说话,臣工们这些带刺的话他早已听惯了,不好在意。他又看着范镇,想听这个大刺头又是怎么说。
范镇更不怯阵,接着欧阳修的话头说:“不仅如此,曾公亮身为枢密使,看国家久未有边事无以建功,便趁此丰年之际撺掇陛下东游,无非是邀功。他可知韩琦那里的窘迫?今年虽说赋税过亿,可饥民更多,尤其是西南各州,因侬智高的匪祸,报上来的赈饥数目比往年都大,明年只填平广惠仓这一项,怕就要比往年多出上百万贯钱。明年还要修河,只黄河改道这一项,就要去了今年赋税的三成还要多。兵饷去一成,官俸去两成,算算还剩得下几千万吗?当然,臣也知道,这帐不能这么静着算,可只有这么算才不至于象百姓们说的那样寅吃卯粮。一个封禅下来,只舟车人马安排就要上千万贯,赏赐官吏也得千万,这还不算沿途各地方上的花销和徭役。这么算下来,国库和宫中还剩的下什么不?臣请陛下叫曾公亮来,臣要他好好听听这笔帐,他若不认,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脑浆子叫什么给吃了”。
一句话把仁宗逗得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范镇道:“亏了这是在外面,否则,非计你个咆哮朝堂之罪不可”。
“臣鲁莽”。范镇垂首认错,却偷眼漂一下欧阳修,欧阳修也面带微笑,二人心中的得意都写在脸上了。
“没有的事竟叫你们说得和真的一样,呵呵,不过,朕也倒听到一些很好的议论,朕要立下一条家训,子孙从此不得封禅,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大喜,慌忙起身要跪倒,仁宗忙止住,示意是在宫外,二人才立着长揖了,给仁宗重新斟酒,君臣三人开始真正地吃喝起来。
仁宗很是感慨地说到一班老臣们的忠心为国,又感叹岁月如梭,渐渐地都老了,自然就说起明年的春闱。
这次春闱欧阳修为主考,范镇和知开封府韩维、中书舍人王珪等为副主考,学士院的梅尧臣为检校文字。欧阳修这些年领衔修了唐史和五代史,已经蔚然成为一代文坛盟主,此次春闱,他憋足了劲儿,要一改国中自五代以来颓废奢靡的文风。在他看来,文风关乎国运,尤其是自本朝科考制度日益完善以来,没有了门阀出身,官吏都出自天下读书人,文运昌则吏治清,吏治清则国运盛。要国家强盛,科考是再重要不过的了,而选什么样的人,选什么样的文章,又是天下读书人的一个指引和导向,直接关系到民风和民心的树立。
欧阳修把自己痛恨奢靡文风和要在此次春闱中选拔心追远古道德风范、文振百年奢靡之衰的心思和仁宗讲了一遍,仁宗很是认同。
仁宗缓缓地说道:“朕这十几年来一直未立太子,不是朕有意拖延,实在是觉得,这子孙之事难啊,好的臣工需要有一个好皇帝才能成为名臣,而皇帝也须有一班好臣工才能成就一番伟业啊!”。
欧阳修频频点头。
范镇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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