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香港前,我对那地方的印象大抵是从录像带里来的。晃动的镜头里尽是古惑仔的刀光、霓虹灯下黏腻的粤语情歌,还有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鸽子笼。谈不上喜欢,却也勾不起太多向往,像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罢了。
谁知此番真去了,竟暗暗生出此地可养老的念头。倒不是被维多利亚港的夜景摄了魂,实在是被街市间那点人间烟火绊住了脚。茶餐厅的玻璃杯永远锃亮如新,烧腊档口悬着的蜜汁叉烧泛着赤酱光泽,那烤乳猪烤得金灿灿、脆生生的,那鲜虾馄饨鲜美无比,吃一口惊艳绝伦。除了偶尔会在一些小店遭遇只收现金的尴尬,大多的吃食体验竟是非常之好。
不过,那屋子住着是着实的小,尽管表弟一个人住的是为本地“豪宅”,我看着那整个屋子都还没我家的客厅大。表弟领我逛了逛附近的宜家,我仿佛是来到了迷你版小人国,桌子是小的,沙发是小的,床也象是给七个小矮人睡的。不过,值得一夸的是这座被标签贴得花里胡哨的城,内里却把食品安全与环境卫生做得让人叹服,清早的街道上,陈旧却不脏乱,工作人员在街边认真检查一箱箱果品,让人心头有种莫名的安定。
那日侄子作东,领我去港岛吃粤菜。馆子藏在金融大厦深处,服务生们踩着猫步穿梭,青瓷茶盏叩在紫檀桌面,响起一串玲珑玉音。表弟笑着说,要带我享受一下天花板级别的服务,那添茶布菜的手法如行云流水,倒教我这般惯于自斟自饮的人手足无措起来。乳猪件脆如琥珀,龙虾球颤巍巍凝着薄芡,鲍鱼扣花菇在烛光下泛着玛瑙光。服务经理介绍着野生的海石斑以及他们店的镇店之宝手工扎蹄,这回,我着实是享了一回口福。
吃到曲终人散,最记得的还是最后那盏陈皮红豆沙,陈皮醇香,赤小豆绵密细软,甜里藏着三分药香,倒像把人生百味都收进这杏黄碗盏中。
席间与表弟对坐,看他用银匙轻轻搅动汤羹。自他父亲去了,这孩子便似断线纸鸢,从前年年除夕必要挤在老屋圆桌旁的,后来渐渐只剩春节时一条程式化的拜年短信。此刻灯下细看,他眉宇间竟跳出几分小叔当年的神态,只是西装袖扣闪着冷光,到底是港岛历练出的菁英了。
他说起中环写字楼里的星月,我说起老家院墙探出的玉兰。两下里的话头碰在一起,竟拼凑出这些年的空白。他替我舀一勺牛肉粒,忽然说起小时候我抱着他下楼梯,瘦弱无力的我总是把胖乎乎的他半抱半拖着走,小叔忙着赚钱,总也顾不上他,他便整日象个跟屁虫一样的粘在我身后,原来有些东西到底没被维港的风吹散,仍温在那些记忆里。
离店时夜已沉,表弟把我送上车,我装作不经意地笑着对他挥挥手,再华美的宴席,到底是要散的,不知下一次重聚又在何时了。也许就象那红豆沙的醇美,那甜味要慢慢熬,慢慢等,等岁月把硬豆子熬出绵沙,等分离的人重新坐回一张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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