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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红袖家园 红袖杂谈 【短篇小说】漂浮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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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漂浮的羽毛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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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26 21: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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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铁皮 于 2025-8-26 21:28 编辑

      那天我从茶馆出来的时候,手里已攒了两块钱,我不在乎自己脚跟刚跨出门坎,后面的人会如何爆发出震耳轰堂的讥笑声,因为我一直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这群人也并非比我活得自在与高明。

  茶馆是个老茶馆,从它挂着的招牌就可以看出来,黑色的油漆做底面,金色的字体,不过刷上去的油漆早已风化脱壳,露出一卷卷翻裹起来但又很不规则的灰黑色油漆皮。时间也没有遗漏掉“清心茶馆”那四个凿上去曾经辉煌过的烫金字,只有在凹槽处,还依稀辨别得出一丝丝残余的金粉痕迹。不过,这残留下来的仅那么一丁点儿的金粉,似乎就足已让路人看到老茶馆当年有过的繁荣景象。据说,这清心茶馆在清末年间,是当地文人雅士品茗吟诗作赋首选的场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散发出浓厚文化底蕴的茶馆没有了昔日的墨香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从檐下蜂窝煤炉子里冒出的煤烟味,还有杀猪匠、泥水匠、鞋匠、刀儿匠等不入流的苦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自改革开放后,受经济浪潮的冲击,大多数店面已经鸟枪换炮,当初的老字号茶馆已陆续晋升为有一定规模和档次的茶楼或茶苑,以大桥为界,尤为明显。桥东高楼林立,歌舞升平,夜夜不夜天。桥西与之相比,形成了一定的落差。清心茶馆就处于桥西,馆内是很深的弄堂,里面摆放着十几张笨重又破旧的方形木桌,每张木桌的周围搁置着四把泛黑且坐上去还会不时发出“咿呀”怪叫的竹片椅子。阴暗潮湿的光线,不断剥落的墙灰,还有那块在风里摇晃不定被撞得“扑通、扑通”空响的老招牌。尽管它处于这座城市的繁华边缘地带,仍让人有种隔世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说不出却又在心里不断涌动着的因时代变迁而产生的某种沧桑感。

  我记不清自己是在哪年漂流到这座城市来的,其实,记不记得也无关紧要,就像我管那群粗鲁的满口脏话的人叫“爷”一样。所谓时间、称呼只不过是给某个时段、某个物体的一个标号。这对于那些怀旧的或是编写史书的人来说显然很重要,有了它,整个事件会更具有说服力。而时间对于我来说,除了让我感到更加饥饿外,已经没有更贴切的感受了。就像我的名字——“金娃子”一样,也不能说明我就是个有含金量的人。

  可能有人初听到我名字会产生美好的想象,像小人书里所描写的金娃子那样,某穷老汉辛苦劳作了一辈子,依然穷得丁当响。有天他像往常一样在一个长满蒿草的地方挖土,突然锄头碰到一硬物,眼前顿时金光闪现。老汉擦眼细看,不得了,原来是个金娃娃。故事的结尾一般也像安徒生童话的结尾模式一样,因得到如此宝物,穷老汉一家子从此过上了安逸富足的生活。其实,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没发现家里有了我这个金娃子而让整个家其乐融融。我爸常酗酒后打我妈,当然也打我。他常指着我的脑门数落我,什么黄鼠狼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诸如此类的话算是轻的,我也懒得和他计较。我常从一些人嘴里听到什么言论自由,我认为完全没有依据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说出口,为什么呢?就在我九岁那年,当然也是他酗酒后又开始动手拿酒瓶打我妈的时候,我操起门后的木棒打瘸了他的腿,后来他能走动又出去酗酒,结果腿脚不方便掉进湖里淹死了。呜呼!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豆的事情,我无非想表明人的名字可能与这个人的实质有很大差异。就像我,和我那溺死的爸一样。我一直这么叫他,他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

  “金娃子,今天打算买饼不?”卖煎饼的胖头盯着我问。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卖煎饼的摊位前,听到胖头这么问,我不由得把手心里的钱攥得更紧了些。我不想这么快把它们花耗出去,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那勾人的气味好像使我的喉头猛然长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来,它不由分说一拳就砸掉了我的门牙,然后直接把手伸进那个圆铁锅里。我吞了口唾沫,又束了一下裤腰带,眼光还是一层一层叠在那一块块刚烙起来的橙黄色的煎饼上。那口圆铁锅里吐着泡泡的煎饼无比诱人,我的整个口腔瞬间像极度吸满唾液的海绵,受到外在不可抵抗的压力,唾液迅速从里面溢出来,直到我一次次把那些分泌出来的液体吞得咕噜咕噜直响。

  “嗨!来个吧,我要个儿大一点的,麻烦多放些黄糖。”

  胖头麻利地拿起一块饼,从侧面划拉道口子,往里面灌黄糖。

  “金娃子,今天在茶馆又管谁叫爷了?”胖头乐呵着问。

  “前街修鞋的张三,还有杀猪的钱七。”我盯着煎饼不假思索地说道。

  “哦,那今天可以吃两个饼了?”

  “不,暂时先买一个。”

  “嗯。”

  胖头接过钱,把弄好的煎饼随手递了过来。

  我一把接过散发出甜香味的煎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眨眼工夫,整个饼都被我塞到了嘴里。我正想埋怨胖头这个奸商烙的煎饼越来越小时,突然发现从自己的手掌一直到手肘的地方还沾有一道黏稠的黄糖,我举起黑得像是从柏油里打捞起来的手臂,伸长舌头满心欢悦地开始舔吮。很快,被我舔吮过的地方露出一道白净且泛着红润的表皮。胖头盯着我的手臂扁着嘴打了两声响亮的“啧啧”。我想他无非有两层意思在里面:一是觉得我有别人所不能及的地方;二是发现我舔掉那层黑色的“盔甲”后,也并非非洲人士。我对着胖头做了个鬼脸,又买了一个煎饼朝大桥处走去。

  大桥除了是连接桥东与桥西人们来往的纽带外,还是我和老赵落脚的地方。记得当初我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每当夜深人静,我就转悠到公园的长木椅上睡觉。在那里睡觉让人感到痛快和惬意,有空旷的天幕,清淡的花香,还有从旁边鸽笼里传来的“咕咕”叫声,让人很容易入睡。后来老有戴红袖套的环卫工人在我酣睡的时候唬着脸拿着扫帚把我从梦中敲醒。为这,我很恼火。我尝试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去别的地方的躺椅上睡觉,也活该我倒霉,每次都被他们捉个正着。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大桥的桥洞里有个人影在晃动。在那里,我认识了老赵。我们理所当然地住在了一起。晚上,老赵有时拉拉二胡,有时给我讲什么是文学。我叫老赵不要费口舌,不要对牛弹琴。老赵是个死心眼,他还扬言要把我打造成与世界接轨的有识青年。我仰天长笑,藐视他这人很没眼光。不过,打心眼儿里我还是佩服过老赵这个人,佩服他的狂妄与这种与现实完全不合拍的决心。

  “老赵,你看这是什么?”我把煎饼在他面前扬了扬。

  老赵瞄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转到半空中游弋的浮云上。过了几分钟,他满怀深情地吟道: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我知道老赵又想起自己被关牛棚的那些日子了,据老赵自己讲,那时有个叫云儿的女人一直倾慕着老赵,暗地里帮老赵端水送饭,结果被红卫兵发现,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绑在木桩上游行。云儿在游街的当晚就割腕自杀了,老赵从此也变得神神叨叨。我猜想要是不出现那一档子破事,或许老赵还真就成为了一代文豪也说不定,最起码也与王小波、阿城等不分伯仲吧。

  老赵吟完徐志摩的诗,开始斯文地嚼着手里的煎饼。

  “金娃子,你今天又去茶馆了?”老赵吃着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嗯,实在无聊,去逛了逛。”

  “你又去看那个女人了?”

  我挠着后脑勺嘻嘻笑了几声说:“那女人和桥东的那些女人不一样。桥东的女人个个嘴巴抹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红,脸刷得比僵尸还要白。若是亲上一口,保准把你弄一嘴白灰。如果她们打个喷嚏或咳个嗽什么的,掉下来的粉沫不烙这么大一个煎饼,我就不是金娃子。”

  我伸出两手在胸前比划着,很显然,我比画的煎饼个儿明显要比老赵吃着的饼大得多。

  “瞧你这点出息,说起女人就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老赵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

  我暗自嘀咕,你刚才不也在念那叽叽歪歪你浓我浓的酸诗?不过这话我没让老赵听到。我不想和他争辩有关女人的事情,在老赵眼里,除了他那个寻了短见去与阎罗王会面的云儿外,其他女人都不足一提。若不是那云儿的骨头早已被阴曹地府的那群小鬼敲得轰隆轰隆响的话,我真想挖地三尺,去见识一下老赵眼里的绝代女人。

  “我这几天一直在构思,打算写一部东方版的《在路上》。”老赵饶有兴致地对我说。

  我劝他最好还是写一部新版的《红楼梦》,去超过那个姓曹的厮,顺便也可以流芳百世。老赵白了我一眼,他认为我在有意挖苦他。

  “你写写试试?”

  老赵谈到文学总是很激动,他带着挑衅的味道说到。

  “我写?我又不是读书人,如果我像你一样鼻梁上架副眼镜的话,我就写新版的《红楼梦》,或者干脆写一部《流浪外传》,让读者看后无不捶胸顿足,让他们顿时醒悟到,自己曾经读过的书,原来全他妈是垃圾。”

  很显然,我的话引起老赵的极度不满,他摘下眼镜一把把它摔到一边,要不是眼镜腿刚巧挂在破席子边缘的棉线上,我看它准会和老赵蹬腿告别,不会顾忌老赵是否有意挽留,“扑通”一声跳进河里痛痛快快洗个冷水澡。老赵把口里还没来得及下咽的饼吐了出来,整张脸由青转红,由红又转为白,有点像川剧里的绝活——变脸。不过老赵比变脸的演员似乎还要技高一筹,他不用遮挡的披风或其他道具,直接把整张脸的色儿变了。

  “我看你爸打断你三条肋骨还是有道理的。”

  老赵的牙缝里一个一个往外蹦着字,那些字像机枪里射出的子弹,冒着火星子。

  “像你这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有奶便是娘的人,世间也真是少有。”

  老赵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最不愿意谁在我面前提起我那做了死鬼的爸,老赵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自然不会对他客气。

  我开口便骂:“你他妈的老赵,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当真以为自己戴副眼镜就是个知识分子?我呸。那王铁匠不也戴着副眼镜,他能写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哼,你以为自己是谁,搞不好是个流窜犯还说不清呢。”

  我的话像一块块铅石,把老赵的牙齿撞得咯咯直响。老赵握紧拳头,又放松,然后再握紧。如此反复数次,最后还是放松了。

  我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走出了桥洞。

  “滚——你滚,滚得远远的,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老赵的话从桥洞里向我砸来,我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朝桥的东头走去。

  深秋的午后,太阳很容易隐于黯沉的天幕,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湿润的寒气与萧瑟。听说诗人大都喜欢在深秋的时候悲秋,写出一些让性情中人一看就痛哭流涕的感人诗句。我不是什么性情中人,说得好听一点,充其量就是个流落于街头的小混混,无法挖掘深秋所蕴含的某种深入骨髓又让人痛彻心扉的诗意。

  迎面吹来的风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束下衣领,其实这么做纯粹多此一举。我身上那件薄如蝉翼四面过风的衣裳早已似战场上被敌军击中的旗子,支离破碎,已经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了。不过看着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时髦女人,就算脸色冻得铁青,也依然露出大半截身子在外面招摇,这不由得让我心生爱怜与佩服之情。我大步流星朝前走着,风擦过耳际呼呼地号叫,把我久未清洗的头发吹了起来,像一块肮脏的毛毡在我头顶上乱飞。整个河面也被风拨弄得泛起一层层水波,冷冰冰的,如千万把发出寒光的钢刀汇在了一起。突然,我有一种入戏的感觉,具体说,是在拍某部古装武侠剧的感觉,只是周围少了竹林和被风卷起来的落叶。我面色冷峻,两眼放光,大义凛然地迈着四方步。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幼稚的声音:“哇啊,妈妈,你看,有个大侠耶!”

  小男孩睁大眼睛目不转眼地盯着我看,眼里流露出惊羡之色。小男孩约莫六七岁光景,胖乎乎地煞是可爱。我冲他忽闪忽闪的眼睛挤出一丝微笑,小男孩不顾一切地挣脱女人的手朝我奔来,他扭着我裤管就问:“大侠,你是大侠吗?你是不是丐帮的长老?要不你衣服和裤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窟窿……”

  小男孩连珠炮似的发问,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女人追了上来。

  “走,走走走。讨厌,真是脏死了。”

  女人厌恶地瞄了我一眼,一手揪住小男孩的胳膊,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说。

  “不好好念书就是这下场,宝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将来去做好大好大的官,去挣好多好多的钱。不要和这叫化子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尽讨人嫌,长大了也找不到老婆。”

  女人意味深长地说完,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强拉着小男孩大步往前走。小男孩跟不上女人躲瘟疫似的步履,像一只绊住蹄儿的小羊羔在她身后踢踢绊绊地跟着走。不过就在这一踢一绊间,他也不忘回头来瞧上我一两眼。女人发现自己的话像耳旁风没有引起小男孩的惧怕,相反,还让小男孩对我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她的脸憋得通红,抬手在小男孩脸上重重地掐了一把,小男孩张着嘴巴号啕大哭,却也在哭的当儿又伺机拿眼睛偷偷瞄我。他张大的喉咙像个大大的问号,不间断地发出“哇啊哇啊”的声音。那声音直接撞击着我的胸腔,与女人高分贝的数落声混在一起,合成一段和声。不过,那和声随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楼宇间。

  我低着头朝前走,感觉有两股热气在往耳尖上蹿。凭我的经验,如果我洗去身上的污垢,准像一只熟透的螃蟹,一直红到了耳根。

  “我难道真是别人教育后代的反面教材?”

  我正打算思考这一严峻问题,一辆加长型豪华林肯轿车“刺溜”一声从前面踅了回来,并一脚刹在我旁边。车轮碾起一股劲风毫不费力地卷起我的裤管,并高高扬起地上一个白色的塑料口袋。我正瞅着飘起来的塑料袋子发愣,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头来,灰白的头发,一看就是被精心漂染过,它们像刺猬的毛发成束地立在头顶。他嘴里叼着根牙签,靠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在漫不经心地剔着牙齿。他用一副狂傲不羁的神态打量着我,从他眯着的眼缝里似乎在对我进行深层次的探究。我脑子里像播放幻灯片一样闪过一张张粗糙、歪瓜裂枣的面孔,里面找不到一张能和这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哥划得上等号的人物来。我皱着眉头又快速搜索了一遍,确信没有后,就把视线从这张脸上收了回来。

  “腾”一声,牙签从他手里弹了出来,不偏不倚落在我穿的双破鞋上。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又从车窗里扔出两张百元大钞砸在我脸上,然后傲慢地对着我说,“捡啦,哥们儿。给你的,你他妈真是酷毙了,帅呆了,哈哈……”说完,对着我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后又转过头在他并排坐着的女人脸上亲了一口。女人娇滴滴地说了声,“讨厌,你干嘛不用钱砸我,偏偏要去砸这穷鬼?”他一把搂住女人的胳膊说,“好,你想砸我就砸,我这就好好砸给你看看。”言毕,嘴巴像雨点般落在女人的脸颊和坦露着的肩膀上。车窗在关键时候合上了,能依稀听到里面传出俩人放肆的笑声。车疾速向前驶去,只在我前面留了一道白色的浓烟。

  “谁要是和钱过不去,谁准他妈是个疯子。”

  我躬身去捡钱的时候又想起周二说的这句话。周二常这么说。我第一次到清心茶馆他就说过这话。那时,他硬要我管他叫“爷”,才愿意给我一块钱买食物。即便现在,他也要我管他为爷,才肯给我一杯劣质的茶水喝。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早年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陶渊明被誉为有气节之士。我肚子唱着饥寒交迫的歌,在周二他们的劝说与怂恿之下一点一点削弱一个不满十五周岁的人的意志,我在食物面前俨然守不住陶渊明的那种气节。当我为一个饼第一次张嘴叫周二“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算是完了,算是栽到这群王八蛋手里了。就像老赵常对我的评价,他说我其实是个很聪明机灵的人,只不过造化弄人,没有遇到贵人相助,才落到这步田地。不过老赵也说,幸亏我没出生在战争年代,或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要不然我准是个被人唾骂的汉奸走狗,或是斗私批修的主力军。我常对老赵的话嗤之以鼻,他说要写一册诗歌集子,我没反对。他又说自己曾徒步走遍全中国,为此打算写一部东方版的《在路上》,我和他拌了下嘴,我也可以作出妥协。我就见不得他有事没事把红皮的《XXX语录》拿出来在我面前宣读炫耀,好像自己是被人颂扬的根红苗正型的人才,而我,骨子里当真就存在着需要批判和打倒的劣根。我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之态,揣着从地上捡起来的两张百元大钞向菜市场走去。

  菜市场热闹非凡,红的黄的紫的圆的长的成束成堆的各种形状各种色儿的蔬菜瓜果摆满货架。买主像蚂蚁在一个个四通八达的巢穴里来回窜动,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真有绕梁三圈后又破顶而出的趋势。初进菜市场,我有种眩晕的感觉,好在体内有股力量在暗中支撑自己。我听见前面卤腊制品摊位散发的香味用隔山打牛的方法传来声音:“金娃子,你千万不能倒下去,你若翘了小辫儿,我可就成了别人盘中的美食。”我鼓了鼓有点发花的眼睛,重新打起十二分精神。我似乎又明白了一个真理:人若是有了某种意念作支撑,不管为吃为穿为女人,还是为某种精神或思想,他就会排除万难,义无反顾地去接近那个既定的目标。我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去接近那一只只摆放在玻璃柜上全身红褐得油光可鉴的甜皮鸭。好久没打过牙祭了,记得还是半年前给周二家哭丧的时候吃过一次肉。事到如今,肠子早已干涩得没有一点油水了。

  “吃啊,过来吃……”

  卖甜皮鸭的摊主扔根鸭肠杂碎努嘴唤一条披着黄皮毛的流浪狗。流浪狗抬起眼皮看看摊主,又看看地上的杂碎,把头扭开了。

  又是一阵急切的唤狗声,流浪狗机械地把头转过来,盯了盯摊主,又看看地上的肠杂碎,它最终没能抵挡住摊主的叫唤与那根带着腥味的杂物的诱惑,拖着乏力的四肢偏偏倒倒上前去叼。就在它小心翼翼伸长舌头去卷那根杂碎时,屁股被摊主狠狠踹了一脚。流浪狗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七魂少二魄,它跛着腿,惊慌失措地夹着尾巴一路狂吠着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老板,给我来只甜皮鸭。”

  卖甜皮鸭的摊主幸灾乐祸地看着跑远的流浪狗,听到我叫声,意犹未尽地把视线拉了回来。他收起笑容乜斜着眼,右脚尖不停拍打着地面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阴阳怪气地说:

  “这甜皮鸭可是二十九块一斤,你确定要买?”

  我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有意无意把钱拿在手里晃了晃说:

  “嗯,要买,二十九块算啥?给我来一只最大最肥实的鸭子。”

  卖甜皮鸭的老板如释重负地舒展开紧绷的嘴脸,从一排龅牙里挤出满脸的媚笑。那笑容看上去活像老茶馆里那盆开得一塌糊涂的芍药花,让人见了恨不得在它的花瓣上跺上几脚。

  “小兄弟,你要剁成块哩?还是……”

  没等芍药花把话说完,我有些不耐烦地要他拿口袋直接打包。芍药花殷勤地拿出袋子响快地说:“好呐,我这就给小兄弟打包装好。”见他满脸堆笑不住点头的样子,活突突一只戴着芍药花啄米的鸡。我提着甜皮鸭转身走了,远远地还听到芍药花传来的叮咛:

  “兄弟走好啊,下次记得还来照顾老哥生意哈。”

  我回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他依然像一朵开得一塌糊涂的芍药花在自己的摊位前对着我绽放。

  钱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你一下子从奴隶直接享受到将军的待遇。我不清楚其他人在这个问题上怎么看,我也不想逐个去询问采访。我要保存实力美美去享受口袋里那只个儿大且浑身冒着油光的甜皮鸭。原来在电视里常看到演员拍吃客的戏,对大口大口咬着鸡鸭腿,且一咬一口油的场面真是羡慕得很。为此我萌生过做演员的念头,只是自己长相的确不咋样,又断了三根肋骨,形态猥琐,就一直把这事搁下了。

  我在公园的木椅上大口大口啃着甜皮鸭,我保证那甜皮鸭有还魂招魄补气养锐的功效。特别申明:我不是托儿,你不必怀疑我在为甜皮鸭做什么宣传广告。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些硬跷跷快僵死过去的苍蝇闻到甜皮鸭的香味,竟争先恐后“嗡”一声坐起来,后伸个懒腰拍打着翅膀围着甜皮鸭打转。我也是半只鸭子一下肚,变得精神百倍,眼睛雪亮。我啧啧地舔着手指,飘飘欲仙的感觉从心底冉冉升起。

  “大哥哥,大哥哥,大……”

  一个带着颤音的童声灌进我耳鼓,我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和我一样破烂肮脏的小男孩。他见我看他,半张着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甜皮鸭不放。他亚麻色的头发,像堆杂乱枯萎的干草耸在头顶,额上青筋凸现,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充满了乞求的神色。他看上去弱不禁风,两条细长的腿杆在破烂的裤管里不住地打哆嗦。他用舌头去舔干涩嘴唇的时候,能看到他脖子上藤条般缠绕的筋络。小男孩见我没搭腔,又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大哥——哥”。我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做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说得形象一点,我摆了个自己都觉得离奇的谱儿。我把自己设定成一个江湖老大,高高在上正襟危坐在自己的第一把交椅上,带着俯视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接受榻下小喽啰们的问候与膜拜。

  “我——我——能——用这个给你换只鸭腿不?”

  小男孩慢慢从袖筒里伸出一只手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问。

  “这——你——你这手机是从哪来的?”

  我一把抓过手机,手在缩回来的时候不争气地抖了几下,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如果说我之前吃了甜皮鸭眼睛雪亮的话,现在这部手机又让我两只眼睛亮得简直闪出了金光。我险些从江湖老大的交椅上跌下来,为了不让蹦跳的心脏跳出嗓子眼,我伸长脖子咬着牙,伴着唾沫把它一并吞了回去。我不能让自己在小喽啰面前失态,我要时刻注意老大该有的威仪与从容不迫的气势,尽量让自己的心率保持在每分钟60至100次的正常波动。

  小男孩又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答道:

  “是——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当真是捡来的?看你说话吞吞吐吐,肯定是偷来的。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唤只大灰狼来把你吃了。”

  我唬着脸恐吓着小男孩。

  “我——我没有偷,是一个叔叔把它放在桌子上,我趁他不注意拿来玩了。”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蚊子嗡叫一般。

  “你还说不是偷?你妈没告诉过你偷别人东西要蹲监狱,被人捉住要剁掉你手打断你腿,对了,还要挑了你的脚筋。你还想吃鸭腿,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哼……”

  我假装生气把头扭到一侧,其实看着小男孩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就想笑,只不过一直强忍着。如果这时有人问我世上什么事让我觉得很难受,我会毫不犹豫告诉他,当你想笑又憋着不笑的时候很难受。

  “呜呜呜,我没妈。我想吃鸭腿,呜呜……”

  小男孩捂着眼抽泣起来。

  他的哭声让我感到窒息,我提高嗓门说:

  “别哭了,再哭就不让你吃鸭腿。你没妈,难道你爸也死了?”

  “我爸没死。我爸说,我妈跟人跑了。我爸说,城里的垃圾可以卖钱,要我一起出来捡垃圾。我爸还说……”

  “行了行了。”

  我打断小男孩的话。

  “我才不管你妈跟谁跑了,不过你爸的话真是太多了。”

  小男孩勉强止住了哭声,时不时抬起头来偷偷瞟我手里的甜皮鸭。

  “呃,如果我以后要拍《西游记》,就叫你爸来演唐僧,他叨叨叨说个没完,让他去气死那帮妖怪,嘿嘿。”

  “那——那我当孙悟空,去打白骨精。咳咳……”

  小男孩听到我说《西游记》,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打妖怪的动作,那灵活劲儿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吸了我手里甜皮鸭的香味后,鸭子的功效在他身上立竿见了影。

  “别瞎掰了,你爸现在在哪儿?”

  小男孩的眼睛一下子又暗淡下来。

  “在——在那边——茶馆里。”

  小男孩说完又低下头。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瞄了瞄桥的西头,“嗯”了一声。

  “大哥哥,我现在可以吃鸭腿不?”

  小男孩饥渴地盯着我问,我心痛地扯下仅剩的那条肥鸭腿递给他,小男孩高高兴兴地啃着鸭腿走了。一阵风猛地吹起他裤子后面的两幅破布,露出两瓣黝黑的屁股蛋子。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我在饥寒交迫的时候除了多叫别人几声爷外,倒还没有生起偷盗之心。现在,我肚子已经不饿了,不光不饿,里面还装了不少油水,我便想起清心茶馆对面那个摆书摊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她每天早晨推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载个很大的塑料口袋在离茶馆不远的地方摆地摊,傍晚的时候再一本一本把它们收拾起来打包推回去。我也不知道她一天究竟能卖出去几本书,反正她大多时候都把脸埋在书页里,有顾客上前询问,她才把头抬起来,露出清瘦白皙的面孔。我也在她书摊上翻过书,结果被修鞋的张三看见了,他添油加酷地在茶馆里描述,说我两眼根本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盯在卖书的女人身上骨碌碌地打着转。他还绘声绘色地形容我口水流了一尺多长,不知道收回去。他的话让茶客们肚子笑得发颤,也发了青,他们恨不得把肠子笑断才算了事。张三也太能吹牛皮了,我敢拍着胸脯说,我金娃子偷看她时从来没有流过口水,不过心倒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当然,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其实只要卖书的女人一抬头,我的眼神与她的眼神碰撞到一起,我就有种自惭形秽的强烈自卑感。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几时开始萌生出来的,反正它的的确确就藏在我体内。

  天渐渐暗了下来,公园里亮起橙黄色的灯,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刮得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转。整个公园除了修剪整齐的花草树木外,放眼望去,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揣着手机,提着缺了腿的半边甜皮鸭晃晃悠悠朝自己住处走去。

  桥东已是灯火辉煌,桥西也零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桥墩里黑糊糊一片,只有一束微弱的光打在桥壁的一侧。老赵默不作声打着坐,成了一团黑咕隆咚的影子。

  “老赵,干吗呢?还在构思作品?”

  我一屁股坐在老赵旁边,把甜皮鸭藏在身后。老赵没有搭理我。我知道他心里还有气,便用胳膊捅了捅他。他把身子移开了,桥洞里出现短暂的沉默。

  “老赵,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物。我敢说,只要你写的东方版《在路上》一问世,那定是惊天地泣鬼神。我今天特意买了甜皮鸭,预祝你取得伟大成功。”

  我把甜皮鸭从口袋里拿出来高高一举,那香味顿时溢满桥洞,并以200迈的速度向四周扩散蔓延。不知道老赵是因为我提起他即将要动笔的伟大作品,还是闻到甜皮鸭的气味,或者各占百分之五十,反正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主动靠了上来。

  他一边啃着鸭子,一边说他打算从西双版纳开始入笔,写写荔波樟江、阿克苏、阿黑山……我不知道老赵是不是一直要写到大桥底下,顺便也写写我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金娃子。当然,这是老赵个人的事情。

  老赵啃甜皮鸭的速度很慢,可能和他稀稀落落的牙齿有关,也有可能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了,他要慢慢享受这一过程。我摸出手机得意洋洋地把按键按得噼噼啪啪响。

  我以为老赵没注意到手机,不想到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这玩艺儿住在桥下的人没资格玩它。”

  我白了他一眼,愤愤地反诘到:“我怎么没资格?上面的人也不见得有他妈多高贵。”

  其实说句实话,我拿着手机,翻肠倒肚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联系的人。

  老赵又发话了,老赵说:“金娃子,说话要讲文明,不要满嘴脏话,这样很没修养,要与世界接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差点被老赵的话笑得背过气,他又提到与世界接轨,幸好老赵及时止住了我,不然就算我死了,也轻于鸿毛。老赵说这是件严肃的问题,不可小觑之。和老赵住了这么长时间,他偶尔对我说句“滚”之外,还真没说过其他什么粗话。

  我劝过老赵,说他这么书卷气住在桥下不合适,七老八十的人了,应该搬回去住。老赵说搬回去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有我在这儿与他做伴甚是高兴,还说搞文学本身就是件苦差事,需要认真严肃去对待。又说这里条件虽艰辛,但更利于他潜心去搞什么研究与创作。老赵就是这么一号人,有一股子驴脾气。说实话,他这想法我不敢苟同。老赵这一住又是一年多,我也没见他把什么什么研究出了什么名堂,更没看到他写过一篇什么文章。如今老赵已把文明说话与文学提到一个层面上来说,这不得不引起我重视,若他和我较起真来,我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我很清楚,大多时候,我还靠着老赵那点微薄的补贴金过日子。

  河面上不知道几时映着一轮银盘似的明月,明月周围有一抹蚕丝样的薄云在作细微的游弋。河面呈现出浓重的蓝黑色,偶尔有飞鸟一下子窜到水面,搅散了那枚圆月,也抖落了零星分布的几颗星子。

  老赵一声不响把那把古怪的二胡拿在手上,不紧不慢拉起了《二泉映月》。其实我不懂音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老赵一拉这曲子,我心里就难受。日本有位音乐家说,听这曲子应当跪下来听,我认为他应当到这桥下来听。是的,这一刻,我感到时光在倒转交错,仿佛瞎子阿炳已经附了老赵的身体。这才是原汁原味的《二泉映月》,这才是所有音乐人梦寐以求的音乐。

  恍惚间,随着老赵如诉如泣的乐声,我回到了好几年前,还是那条歪歪斜斜的石板路,还是那条一遇到雨天路面就淌满水的破旧巷子,也还是那个总还也还不完债的简陋的家。我妈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吧嗒吧嗒不停地踩着缝纫机的脚踏板,机针不停地走着线,旁边是一堆越堆越高已经缝好了的布帘子。我妈几乎每天都要熬夜,尤其我爸刚淹死的头几年,我常常一觉醒来,首先听到的就从她屋里传来的吧嗒吧嗒声。记得小学刚毕业,我说不想上学了,我白天可以帮着去送货顺带挂帘子,完了再到附近的几个镇上去收布。我妈给了我一耳光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我妈说过,等有了足够的钱,就让我去做手术,安上几根假肋骨。我妈的这个愿望还没实现,她就走了,是得肺病走的。我妈走后,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开始过着流浪的生活。

  老赵的弦声突然断了,我们谁也没说话,除了偶尔从桥上经过的车辆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气息外,周围异常寂静,夜已经深了。

  早晨,天边泛起微弱的鱼肚白,桥洞里被一层厚重的铁青色充斥着。老赵直挺挺盘腿打坐在他那床破棉被上,左右手分别抚在两个膝盖上。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有没有睁开。反正老赵当时给我的印象就像寺院里那些得道高僧一般,已经抛开了世俗的一切纷扰,把自己置身于尘世之外,静静地打着坐,潜心感悟高深莫测的心得,去参透世人难以明白也不想明白的因果轮回道理。

  “老赵,你是不是已经研究出了什么绝世的武功秘籍?”

  我睁开惺松的眼睛半开玩笑地问道。

  老赵继续一动不动打坐发呆,我懒得再理他,索性把手机从裤兜里摸出来,显示屏上显示06:05分。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接着睡觉。

  大桥上面车辆开始热闹起来,小汽车像蜗牛缓缓向前移动,自行车的铃铛不断发出丁零零的叫声,那急不可待的催促声恨不得把前面所有的阻挡物震成十块八块。我伸个懒腰,刚想骂一句,老赵叫我了。我扭过头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只见老赵颤颤巍巍站在桥墩的边缘,做着要跳水的姿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桥墩离河面足有十好几米的距离,如果老赵扑通一声跳下去,十有八九屈原会在下面为他办上一桌,庆贺他加入到落水鬼的团体。不过说句实话,老赵的跳水姿势真不大好看,有点像抗战片里小鬼子投降的动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赵走上绝路,便一箭步冲上前抱住他。老赵直喊我松手,他一边喊一边在我手臂里挣扎着。我死死箍住不放,一会儿工夫,他就累得气喘吁吁。

  老赵真的老了,一头白发,脸上松驰得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脖子似一条悬吊着的蔫耷耷的皮口袋,手上暴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筋。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时断时续对我解释说他不是要跳河,只想比划比划,寻找当年在鸭绿江游水的感觉。他想把这段写进《在路上》那本书里,又苦于自己很多年没有游过泳。我差点背过气的同时,也暗自庆幸老赵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若是他原来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那我说不定哪天就为他那本还在构思的《在路上》丢了小命儿。

  临近中午,生意轻淡的小商小贩有的干脆收起摊儿去清心茶馆喝茶。泥水匠老冯一般早晨就去清心茶馆,泡上一碗茶,等着有需要修房砌室的人来叫工。平日里他比谁都去得早,凡是有用得着老冯的活,认识他的人就直接到茶馆找他。老冯每天去茶馆都把泥水匠要用的一套家什带上,什么泥刀、卷尺、水平尺、吊砣。当然,也还得有个能提又能调灰浆的桶。他只要把这套家伙往茶馆一放,周二就给他泡上一碗茶。茶泡得很浓,茶水的颜色像煎出来的中药。老冯是茶馆的常客,周二自认为把老冯的特点嗜好摸得清清楚楚,比如周二知道老冯爱喝浓茶,不像张三和钱七一样喜欢喝淡一些的茶水;老冯不擅言辞,喜欢在靠角的地方坐;老冯泥水匠的手艺不错,修修补补找他的人不少,还有老冯有点假正经等等。与张三和钱七相比,周二更喜欢张三和钱七。先不说老冯一碗茶要搁多少茶叶,光泡茶的水,周二就觉得老冯的饮水量顶得上一头牛。老冯不像张三和钱七那样会取乐搞笑,特别是有我在的时候,他们会把气氛推向极致。周二最害怕老冯没活干,老冯若是没活干,会一直待在茶馆等到天黑才回去。茶馆历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付了一碗茶水的钱,你可以从早坐到晚,碗里的茶水一落空,就得及时给你续上,不会再加价。遇到这种情况,周二有时会给老冯一点脸色看。其实,我对老冯的印像还不错。当然,我说这话并非我不是茶馆的主人才这么说,是因为老冯偶尔也给我一块馒头,可他从来没让我管他叫过一声——爷。平常,那些王八蛋拿我开心取乐的时候,他也从不搭腔,只偶尔附和着笑两声。

  老冯又像往常一样来清心茶馆了,周二泡上茶和他寒暄了几句径直去了里屋。老冯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茶馆坐了一会儿了。我去得特别早,原因是我兜里不光有钱,还揣着一部手机。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在他们面前炫耀炫耀。没想到茶馆出奇地冷清,临近中午了,除了老冯外,其他人都像刚出壳的鸟一样,毛都看不到一匹,就连对面不远处那个风雨无阻摆书摊的女人也没有来。我无比失落地坐在茶馆里,周二在我刚来的时候又想奚落我一番,见我漂漂亮亮从兜里掏出茶钱,就闭了嘴。我趴在桌上用食指和中指敲打桌面,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把手机拿出来亮亮相?周二似乎看出我与往日有所不同,竟陪着笑脸热情地帮我泡上茶。我一直看不惯周二那张脸,他长年泡在这弄堂的茶馆里,棺材似的脸上像长满了青苔,泛着一层幽幽的绿光。看上去有些阴森恐怖。

  “金娃子,到这边来坐。”

  老冯很少单独和我说话,可能他也注意到茶馆里里外外除了周二和他那个胖得喘不过气来的老婆外,就仅有我和他两个人。我慢吞吞走过去,落坐在他旁边的竹椅上,竹椅不情愿地“嘎”一声叫起来。

  “金娃子,你愿意学泥水匠的活不?”

  我愣愣地盯着老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想,难不成老冯想拉我一起干?还是他像老赵一样,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材,想把我发展成他的传人?我正寻思着,老冯嘿嘿笑了两声又说:“这是个出力的活路,很累,也脏得很。成天和灰浆砖瓦打交道。”

  老冯边说边把手伸出来,他的指关节很大,已经不能完全伸展开。手上的皮肤被石灰水泥粉腐蚀,显得异常干燥灰白,如果要形容的话,用爬在桑叶上的蚕子来形容它的手指比较贴切。

  老冯接着又说:“累是累一点,只要隔三差五有活干,倒也饿不着。”

  他迟疑片刻又说:“你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老冯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被刚进来的张三把话打断了。

  张三看上去很兴奋,酸枣似的脸涨得通红,他踏进茶馆就大声嚷嚷:

  “他妈的真是太威猛了,看样子是活腻烦了。”

  周二听到张三的声音,从里屋出来,恰巧钱七也一脸晦气地走了进来。后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人。周二见生意像涌浪一样上门来,乐呵呵地给他们一个个泡上茶。在给钱七泡茶的时候,周二小心地问道:

  “还是没找到?”

  钱七摇摇头说:

  “没有。我回家又翻箱倒柜找,还是没找到。我记得昨天明明搁这桌上,转眼就不见了。真是活见鬼,难不成他妈的真会长腿跑了?”

  钱七说着把面前的茶桌敲得咚咚响,脸部和下巴上的肉一颤一颤地抖动着。不对,其实钱七的下巴是省略掉了,确切地说,是被脖子上那块肥厚的肉质游泳圈代替了。他圆滚滚的肚皮也在一起一伏,像一只大号的青蛙鼓噪时的样子。周二听到钱七话里似乎有话,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他赶忙转身去招呼其他茶客。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话题围绕着钱七展开。什么钱七捞了一肚子的油水,蚀点财算不得什么。有的干脆说蚀财可以免灾,认为钱七应当为此感到庆幸。也有人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上下下打量,好像我是招致钱七蚀财的罪魁祸首。

  张三见自己的话题没有引起反响,提高嗓门说:

  “掉就掉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也不来。你钱七又不缺那几个钱。”

  钱七不好气地说:

  “肉没割在你身上,你张三当然不晓得痛了。”

  张三打了两声白哈哈说:

  “老子今天生意都没做成,早晨送完儿子上学回来,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喊:‘有人落水了。’话音刚落,一个女人从大桥上跳了下去。那娘们儿也真是胆大,那么高的地方也敢往下跳。”

  钱七一脸迷惑地盯着张三,张三被盯得不自在,不自觉地也在自己身上回来扫描了一番,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就问钱七:

  “你盯着我干嘛?我脸上又没长花。你别以为我在吹牛,龟儿子才说半句假话,我真的亲眼所见。”

  “是的,我也听说了。”

  旁边一个黑脸膛的人帮着腔。

  “河面又没罩盖子,谁他妈爱跳就让谁他妈去跳。”

  钱七接着又说:“我就纳闷,人家跳水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你也跟着跳下去了,想来个英雄救美?你张三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你,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会去救人。”

  张三干笑了两声说:

  “我肯定不会跳,我又不是傻子。再说了,跳下去救个糟老头子,这种生意我张三疯了才会去做。”

  有人打趣地说:

  “如果是你爸跳下去了,我看你娃跳得飞快。”

  茶馆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周二伺机问张三:“你刚才还说一娘们儿从桥上跳下去了,怎么转眼又变成糟老头子?你是不是趁老婆不在家又喝高了?”

  茶馆里又传来一阵笑声和附和声。

  “就是啊,张三,你的牛皮吹爆了。”

  张三梗着脖子辩解道:

  “谁喝高了?我今天滴酒未沾。你们没看到桥上——还有河的两岸都站满了人,那阵势,啧啧,简直不亚于开展销会。”

  周二插嘴说:

  “别说什么展不展销会,我就问你,怎么一个娘们儿跳下去,又变成一个糟老头子了?”

  周二咬住不放,张三哈哈大笑着说:

  “你以为我在说聊斋?是一个糟老头从桥洞跳下去了,一个推自行车的女人正好从桥上经过,听到有人叫喊,她不由分说从桥上跳下去救人。好多人都说那女人可能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那女人车后架上全是书,我不知道那女人长啥样,如果真是个美女,我张三就豁出去了,哈哈……”

  我头皮一阵发麻,有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桥洞”二字让我很自然地把它同老赵联系在一起,还有那个车架上放满书的女人,难道……

  我神色慌张地站起身,摸摸兜里还没来得及炫耀的手机,心想罢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他们面前显摆,先回桥洞看老赵在不在再说。钱七脱了只鞋正在掰自己的脚趾头,他不像往常那样嚣张活跃,估计还在琢磨自己蚀财的事。我忧心如焚地往外走,冷不丁被他绊了一脚,我一个饿狗吃屎狠狠地摔在地上。茶客们听到“啪”的一声响,把头扭过来看着我,然后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在从我兜里飞出去的那部手机上。

  钱七的眼珠子差点爆了出来,他看看地上的手机,又看了看我,穿上鞋子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

  “好哇,金娃子,你龟儿子有种。老子见你神色慌张的样子就觉得你龟儿子不对劲,感情真是你偷了老子的手机。”

  说完,他踹了我一脚,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拳头像冰雹密密实实向我袭来。茶客纷纷围过来,老冯上前来阻止,被周二拉开了。

  周二愤愤地说:

  “别管他,这种人就是欠揍。敢到茶馆来偷东西,简直是欠打。”

  张三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地说:

  “想不到你娃还好这一手。”

  说完啐了口唾沫在我脸上,我挣扎着大声说:

  “不是我偷的,我没偷……”

  钱七目露凶光说:

  “你他妈还敢嘴硬,东西都摆在你面前了,你他妈还不承认?你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我抱住头在地上打着滚,身体好像在四分五裂。我已经承受不了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含糊不清地求饶说:“求——求你——别别再打了。你说是我偷的,那就是我偷的,求求你——别打了……”

  我算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屈打成招,我的告饶并没让钱七手软,相反,他像只发怒的狮子不停地撕咬抓扯。老冯摇了摇头提着灰桶走了,我绝望地躺在地上,神智越来越恍惚,开始还能听到钱七的喘息谩骂声,还有其他茶客的谴责声,后来眼前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概是凌晨两三点,或许还要晚一些,我昏昏沉沉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清心茶馆外面。周围静得可怕,风夹着寒气呼呼地吹来,把清心茶馆那块老招牌撞得“扑通、扑通”空响。我浑身瑟瑟发抖,又冷又痛,像要散架似的。我吃力地支起歪歪斜斜的身体,艰难地朝大桥方向移去。

  桥洞里空无一人,河面像泼出去的一盆墨,黑漆漆一片。我摸索着坐在老赵的破席子上,那把古怪的二胡静静地躺在破席子旁边。我随手拿起二胡,鬼使神差,竟然熟练地拉了起来。曲调凄惨悲凉,很容易让人陷入悲怆绝望中难以自拔。我拉完第一个曲子的时候,发现桥洞里多出一条人影,我惊喜地叫道:

  “老赵,原来跳水的人不是你?”

  对方显然要比老赵年轻许多,体格比老赵挺拔健壮。他用略微沙哑的男中音应道:

  “我不是老赵,我是采风的过路人。”

  他顿了顿又说:“是你拉的曲子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嗯”了一声,

  “你是作家,还是——画家?”我问道。

  他呵呵笑了起来说:

  “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画家,写写画画只不过是我闲暇时的爱好罢了。”

  “那你空闲时也写写我,或者写写老赵和那个清心茶馆。”

  他点燃一支烟,火星时亮时灭,河的斜对岸正好有一组探照灯的光束从他脸上掠过,我看见他紧锁着眉头,似乎有什么难处。他没有回答我写还是不写,光束从他脸上移开的时候,我又把二胡架在腿上拉了起来。采风的人把带着火星的烟头弹出桥洞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桥洞里再没有任何对白,只有二胡的弦音在寂静清冷的夜里沉吟慢诉着。瞬时,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慢慢飘出桥洞,在天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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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5-8-26 21:36 |只看该作者
“呃,如果我以后要拍《西游记》,就叫你爸来演唐僧,他叨叨叨说个没完,让他去气死那帮妖怪,嘿嘿。”

……

前面那个芍药花把我看乐了
还有这一段
唐僧不止会碎碎念,还会哭吧精
红楼梦里面林妹妹大概哭了二十几回,西游记里面的唐僧哭了3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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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5-8-26 21:47 |只看该作者
等令箭来打个四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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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5-8-26 22:01 |只看该作者
只看了前一小部分——小金娃暂时先买一个饼……

问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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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5-8-26 22:1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以“我”口述的方式架起一部小说,写到“我”爸那里又感觉是第三人轻描淡写地写打断“我”爸的腿,这种反差是为了渲染“我”的仇恨与冷漠吗?

文字可圈可点。

手机版阅读有点费劲,不便段落对比,首尾回顾等,只能等下月回家用电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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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5-8-27 07:32 |只看该作者
这么好的小说。
厉害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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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5-8-27 08:2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很适合等车的时候看,先留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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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5-8-27 09:01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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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5-8-27 09:50 |只看该作者
不错,开局就好,一下就看进去了,祝贺他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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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5-8-27 10:15 |只看该作者
知道流浪大师沈巍之前,读三叔这篇小说会觉得失真;知道流浪大师沈巍之后,再看三叔这篇小说还是觉得失真。

另,感觉整篇的叙事风格不怎么统一,尤其第二大段,简直败笔,其实拿掉也不影响阅读理解。同时,挺考验读者的耐心烦。

直言不讳,三叔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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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5-8-27 10:24 |只看该作者
养生丸 发表于 2025-8-27 10:15
知道流浪大师沈巍之前,读三叔这篇小说会觉得失真;知道流浪大师沈巍之后,再看三叔这篇小说还是觉得失真。 ...

这个真并非真实性,而是太刻意,看着让人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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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5-8-27 10:39 |只看该作者
养生丸 发表于 2025-8-27 10:24
这个真并非真实性,而是太刻意,看着让人出戏。

对于头戴铁皮自称三叔的,尽管狠狠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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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5-8-27 10:46 |只看该作者
古韵今风 发表于 2025-8-27 09:50
不错,开局就好,一下就看进去了,祝贺他三叔

对于同样是小说大刊常客的铁皮,古姐是惺惺相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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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5-8-27 11:03 |只看该作者
有贤无垢 发表于 2025-8-27 10:39
对于头戴铁皮自称三叔的,尽管狠狠批斗。

晓得晓得,三叔肯定咬着后槽牙说:木事儿木事儿——三叔哪能白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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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5-8-27 14:1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读完了,多少个字,感觉读了挺长时间的。作者幽默风趣,还多地方情不自禁而发笑,比如,住在桥洞里的人哪有资格玩手机,手机上面的,并不见的多高贵;还有,这么年轻,跳下去救一个糟老头子,这赔本的买卖,划不来……等等,让人读之莞尔。高端幽默大气,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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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5-8-27 18:47 |只看该作者
生命渺小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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