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于青桦说叙事技巧固然重要,仍需以立意为上,以情感的丰沛、道德感召为上。)
颜皓初的病情既没怎么恶化,也没有丝毫好转。颜明玉这天侍奉了汤药,只说在床前翻翻《老残游记》,谁知竟睡了过去。她这梦做得也奇:梦境里,她无时无刻不清晰地感到,她是在做着梦的。
一面是清醒地梦,一面又梦得历历如真。她步入庭院,见颜皓初在小莲、水生搀扶之下走来。颜皓初才叫了声“明玉”,她眼泪已流了下来。明知是梦,可毕竟听到了慈父如同往日的呼唤,看到了他温雅坚毅的面庞。平常她没注意过父亲有这么多白发,梦中却瞧得格外真切。
她很愿意这梦做得长些,再长些。她迎上去扶住,责备水生、小莲说:“父亲病体虚弱,你们怎么还让他深夜出来?”水生未答,颜皓初已先微笑着说:“是为父自己要出来的。”
小莲道:“老爷说你这阵辛苦,放心不下,挣扎着要来看你。”颜皓初将女儿搂入怀中说:“又让你受委屈了。”一个“又”字,又险些儿让颜明玉落泪,她忙控制住心绪说:“蒋家耿耿于怀,众人皆在观望,雨季说来就来,父亲病情反复,女儿……着实忧心!”
颜皓初拍拍她的背,像儿时一般:“我的病你不必挂心,倒是另三件事,非同小可。唐天宝十年大水,一次就有数十艘渡船沉没;南宋绍兴六年大水,一艘渡船百名渡客无一生还;明万历十年大水,狂风摧毁千余艘漕船民船……”
颜明玉道:“今夏雨季大水必不亚于那三次,不恢复红船万难抵挡!”
小莲不解说:“小姐,我们家的船不就是红船吗?”水生说:“你不知道,真正的红船连老爷都没见过!”小莲怔住。
颜皓初点点头说:“不错,明玉所说红船是我颜氏祖先与同道士绅组建的船队。一旦有难,即刻出行,浩浩荡荡,遍布大江!那船,是沿江商旅、百姓的福音!”颜明玉从小到大早听过不知多少遍,此刻仍是悠然神往:“那是刻在我们颜家人记忆里的船,是颜家世世代代的梦啊!”
水生大约从来就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份子,只听得满脸骄傲;小莲毕竟来的时间不长,却也满脸憧憬,甚为可爱。
颜明玉自小喜听镇江本地戏曲,唤作扬剧。梦境发展到这里,恍恍惚惚间水生小莲都已不见,庭院变了水阁,扬剧的锣鼓丝竹中,父亲颜皓初蓦然化为戏中英雄的服饰,用她儿时最爱听的曲牌唱了起来:
“船体船帆皆红色,船头雕刻虎头形;
威武出航畅无阻,船旗飘飘锣号鸣!”
戏文中的父亲变得年轻了,而声音却是中年的沧桑。他向来爱看戏,兴之所致有时也唱上一段。此时梦中乍闻此曲,颜明玉喜悦不胜。
颜福、颜寿现身左右,喜滋滋地帮腔:
“一时间,大江南北齐响应,
众红船成了江上保护神!”
颜皓初叹了口气,在悠悠旋律中说道:“可叹咸丰战乱,留下遗恨,救生会房屋尽毁,一艘艘红船荡然无存!”他才变年轻的脸上爬上了一条条皱纹。颜明玉不由想到任中堂一捏椅子,扶手上那条可怖的裂痕。她又是心惊,又是心碎,忙上前徒劳地想为父亲抹平脸上的纹路。
旋律消失了,戏服不见了,水阁影影绰绰摇摇晃晃像被投进了石子的池塘,待水平如镜时,处身之地已到了待渡亭。远望江上浪滔东流,水鸟掠过,粗手大脚的渔民们提上鱼网驾上小船冒险入江,颜明玉拉着父亲的手说:“求父亲让我接过家族使命,做你的救生传人!”
颜皓初瞪大了眼睛:“你是女儿身……”颜明玉只想为父分忧,为民造福,哪管得什么男女,胸口热血上涌,跪倒在地说:“万望父亲成全!”颜皓初说:“你终究要嫁人哪!”颜明玉叩首说:“女儿非救生人不嫁!”她眼巴巴望着父亲。身旁行人有人鼓掌,有人指指点点,世人毁誉,却都不能让她意动。
颜皓初热泪纵横,连说了三个“好”字:“颜家救生后继有人,为父死也瞑目!”颜明玉急忙跳起,堵住他的口嗔道:“父亲莫说死字!”颜皓初说:“为父在接过你爷爷衣钵的那一刻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能为救生而死,那是我的荣耀!来来来,与我一同叩拜祖先。”
一闪念间,已到了家中祠堂。父女同跪。颜明玉朗声说道:“祖先在上,我颜明玉自愿接过颜家第七代传人之职!”颜皓初喜极而泣:“列祖列宗,皓初不孝,未得一子,然颜家有女,不让须眉!颜家有幸,我亦无忧了!”
一声炸雷,颜明玉浑身一颤,醒了过来。父亲仍旧躺在床上,不大能言语,神色如同童子。颜明玉为他掖掖被子,擦了擦泪想:“父亲的心意我已尽知,我的心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知晓。”
正沉思间,水生跑了进来说:“天色不好,雨季怕是要提前!”好像专为这句话作注脚似的,大雨应声而至,狂风厉啸。急促的锣声隐约传来。
小莲、颜福、颜寿紧跟着奔了过来说:“不好了!长江发大水了!”颜明玉心想果然,忙吩咐说:“小莲留下照看老爷,水生几个随我察看水情!”众人齐声答应。
敲锣人声声“发水喽——长江发大水喽——”的叫声中,几人迅速赶到江边,众水手早已候在那里。只见乡民中有人磕头祷告,有人跪地骂天,有人朝着江水哭喊亲人的名字。
众人上船,迎着顶头风往江上奋力划去。江上奔涌咆哮,浊浪滔天。船体甚大,众人又都久经风雨,且有颜明玉亲身指挥,是以救人之心虽切,并无一人慌乱。
颜明玉、水生一个掌舵一个摇橹,水手们奋力划桨。一见有船倾翻,有人落水,他们便抛出绳索,一个个拉上船来。内中也有三四人不及被救,瞬间被江水吞没。
几番搭救,木船已满,颜明玉喝令速速回岸。谁知这时雨势未减,风向突变。船上人惊慌失措。颜明玉深知自己是大家的主心骨,心中紧张,面上镇定,只叫“落帆!”
落下船帆,继续划船,就着风向,小心应付,渐渐看见了江岸。众人眼见有了生还希望,可以穿过绝命生死线,迢迢奔阳关,忽然水生叫了一声“前面有人!”
隔着狂风,两个不同的呼救声穿入了颜明玉耳中。她稍稍一怔,不及细想,几乎是凭着本能地让水生等分别将两个抱着木板的人捞了上来,正是蒋雨轩、皮四。
皮四浑身精湿,满头滴水,上来就拜倒喊道:“多谢菩萨,重生父母,再养爷娘!”颜明玉一瞥间看到他右腕上戴着自己两年前送给他的玉镯子,以换取他不来捣蛋的,那时还是与蒋雨轩两情相悦、最为稠密之时。然而这时也无暇多想,只叫水生扶他坐好。
这边蒋雨轩惊魂稍定,喘息着说:“快救你父亲……”
颜明玉没听懂。蒋雨轩抹抹脸上的水珠说:“是你父亲划着另一只船救了我们,船被浪打翻,他又把木板……给了我们……他还在后边……”
这时也顾不得详问颜皓初怎么忽然恢复了神智,又怎么从家里来到江上,颜明玉早跑到船尾朝远处张望,果见颜皓初出现在后方不远处的江面上。颜明玉急喊:“父亲——”颜皓初挣扎着喊了一声“明玉——”
数月来首次听到颜皓初那洪亮的足可穿越疾风暴雨的嗓音,颜明玉眼眶一热,随即忍住,叫水生调转船头。
水生正欲掉头,船身一晃,差一点儿倾侧。水生急道:“风急浪猛,船已超载,无法掉头!”蒋雨轩、皮四均知自己便是那超载之人,脸上不由自主生出歉然之色。
颜明玉这时心系老父,嘶喊“掉头——”众人齐心协力相助,谁知救生船几度倾斜,忽左忽右,右舷有一瞬间甚至贴上了江面。一霎时船上难民哭喊声震天。
水生望着颜明玉,踌躇该不该说。即便在这万般危急的情形下,这句话仍是难以出口。颜明玉道:“说吧!”水生咽了口口水才说:“跟两年前一样,风浪太大,掉不了头啦!”
“两年前”,是满船超载,无法掉头去救蒋雨轩父亲的那次。蒋雨轩全身大震。他既感激颜皓初的救命之恩,又仍介怀着痛失慈父的往事,更想看颜明玉此刻将如何抉择。他继母薛氏的那句话,突然清清楚楚浮现在他和颜明玉心底:“说什么风大浪大不能掉头,要是江上落难之人是你的父亲,你救是不救?你会因为一船陌生人而弃父亲于死地吗?”
会吗?你会吗?
方才父女俩互叫“父亲”“明玉”,众人就算不识颜家的,也知道二人关系。这时生死系于一线,考验的不仅是颜明玉,同时也是他们自己。若鼓励她掉头救父,那是赌上了一船老小的性命;若让她赶紧抽身回去,是催她亲手扼杀父亲最后的生机。所有人刹那间静默无声。
也许只是短暂的一瞬,众人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水生想要强行号令掉头,看看船上老幼乞怜的神色,怎么也说不出口。终于,有水手喊出“掉头救颜老爷”,几个水手响应。另几个带着孩子的难民一面出声反对,一面不敢与他们目光相接。
天地万物尽皆定格,只见颜皓初在水中载沉载浮。颜明玉内心撕扯,已到极致,刚要说话,颜皓初那黄钟大吕般沉厚的声音传了过来“返航,快返航——”
这一声震惊了蒋雨轩,惊呆了皮四,也叫醒了颜明玉。她高声说道:“船不可掉头,父亲却不能不救!我若有三长两短,水生颜福颜寿,你们把大家带回岸去!”
她话一说完,准备跳船,水生一把拉住。她身有武功,水生本力较大,二人一僵持,竟是不分伯仲。然而她毕竟情切关心,拼命挣脱开水生怀抱,扑通跳了下去。水生、蒋雨轩大惊,虽素知她精熟水性,但这样恶劣的天气,贸然下水,形同自尽。
颜明玉一入水即向颜皓初处拼命游去,然而只两三下就明白,她能做的只是陪父同死。这样也好,她腰上忘了系绳索,眼睛射向父亲,二人目光就是牢不可分的绳索。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又昏昏地被系了绳子的水生和另两个小伙子揪着头发衣领拽了上去。
她还想挣扎,船上一个小小婴儿这时忽然脆脆的、稚嫩地啼哭起来。她于是明白,她没有任性的余地。
大浪不断袭来,船身晃动,幼儿老弱惊恐哭叫,乱成一团。颜福道:“木船漏了!”颜寿道:“桅杆断了!”水生满眼含泪,扳着颜明玉说:“明玉,船要沉了!”
颜皓初呼喊:“明玉,返航啊!”
风声雨声,涛声哭声,交织在一起。颜明玉深吸了口气,目光忽的坚定无比。她看看颜福、颜寿说:“方才你们没跟水生哥下江救我,万一我有不测,你们还可在船上指挥救人,做得很好。”她向着父亲的方向跪了下去,脑中闪过梦中二人一同在祠堂里拜祭祖先的画面。
颜皓初发怒再喊:“返航!”这一次颜明玉应声而接:“返航————”她叫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泪水滚滚而下。眼见颜皓初气力不继,松开木板,闭目随浪而去。她想说什么,晃了一晃,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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