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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生》：第三部他生之三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5-7-29 13: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三
　　（常路打破规则，又接了一篇）
　　这天一早，颜皓初赶往自家开设的简易粥场。那地方专为难民而设，有遮阳遮雨的棚户，有小床和薄被，有舍粥放饭的小桌子和大木桶，还有一大锅解渴的茶水。众难民衣衫褴褛，挤在一起吃粥。角落里蜷缩着的赫然正是曾被颜明玉搭救过的小莲。
　　颜皓初近来连遭变故，神情疲惫，身后颜福、颜寿两个下人拿着铺盖、衣衫和笼屉等。颜皓初道：“告示可曾在全城张贴？”颜福回禀：“城内、近郊都已张贴，多数难民已被领走。”颜皓初点点头，将衣衫、铺盖分给众人。颜福、颜寿则发放馒头。
　　一老者拉着儿子颤巍巍上前说：“若非恩公相救，我儿早就命丧江底，请受我父子一拜！”颜皓初未及去扶，一女子拉着男人说：“恩公救了我男人性命，还留宿赐饭，赠衣赠被，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众难民有的说：“恩公是菩萨再世。”有的说：“谢恩公再造之恩。”乌压压跪了一地。颜皓初是个忠厚长者，想着“施人慎不念，受施慎不忘”，连说：“快快请起！”扶了这个，顾不到那个。
　　皮四等人恰好经过，见了便笑，互相说道：“这颜大善人又在大发善心了。”“读书人不是有句话么，叫什么来着？哦，沽名钓誉。”
　　颜皓初明明听见，只作清风过耳，并不介怀，忙着叫众人起身，又叮嘱煮粥要稠，插筷不倒。
　　皮四等索性站住了，你一言我一语笑道：“这如今要骗个好名声也真容易，拿出点家里喝剩的馊粥，加两床掉了絮的破被子，棚子一搭，就算积德行善了。”颜福回嘴说：“怎么不见你皮四爷舍粥舍被搭棚子？”皮四笑道：“我们不比你家是大族，又有田产又做生意，有钱人不做善事，难道叫我们小老百姓去做？”颜福手上边忙着发馒头边说：“有钱是罪？就活该边做善事边被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人数落？”皮四“嘿”的一声高声叫道：“大家伙儿听了啊，颜家的人说他家活该有钱，做点儿善事就功德大过天哪！”颜福怒道：“你含血喷人！”颜皓初低声道：“跟这种人说些什么？自古小人难缠，天天与他斗口，正事还做不做了？”颜福忍气道：“是！”
　　皮四更得了意，领着手下欺上前来拍拍颜福颜寿说：“怎么着兄弟？不服气啊？谁叫你们颜家有钱又有声望呢？”眼角里钩着颜皓初说，“要我说，你们与其这么滴滴嗒嗒细水长流，不如把家里的钱一把头全拿出来舍给难民，这才叫真正的行善呢。”颜福气得浑身发抖。颜寿只顾做事，轻轻推开皮四拍肩的手。颜皓初微微一笑，只忙自己的。
　　他这不理会却让皮四觉着受到了轻慢，原是气别人的，这时自己也生起气来，他终究不敢直接骂颜皓初，却转而推了一把颜福，骂道：“他妈的装什么清高？在老子面前……”
　　“在你面前怎样？”
　　话犹未了，皮四的手被一只纤纤素手捏住了手腕，顿时痛入骨髓。他疼得满脸泪流，“哎哟哎哟”直呼痛，隔着糊住了眼眶的泪水隐约看到，是这辈子最怕的小魔头。
　　颜明玉隔着衣袖拿住了对方腕骨，直待对方痛叫狼狈到了极点，才放手在他背上一推。皮四踉踉跄跄跌出几步，面红耳赤，又想撂几句狠话，又怕激得颜明玉不知用什么古怪法子整治自己。
　　颜明玉说：“知道疼啦？行善就必须倾家荡产，也亏你嚼得出这样的蛆来！这世上就是有你们这些不做好事、专说怪话、假装淳朴、实怀嫉妒的恶人，才弄得世风日下。别再说自己是什么小老百姓，谁封你是百姓代表了？你问问他们认不认。”她一指众难民。众人瞧着皮四，其中不少人是吃过他亏的，都露出愤慨之色。小莲更上前一步，对着皮四清脆地喊出来：“你禽兽不如！”
　　众难民平时被欺压得狠了，这时有人撑腰，又有人领头，顿时群情汹涌，纷纷痛骂起来。皮四怒道：“你们要反天了？”
　　颜明玉道：“你不是天，公理、正义、仁心才是。以后也别动不动拿‘小老百姓’压人，别侮辱了‘百姓’二字。再有下次，”她凑上前去说道：“我可要把你老婆与手下私通、逃走的事说出来了。”
　　她话声甚轻，皮四听来却比汛期时江上的炸雷还要响。这是他的奇耻大辱，这小妮子怎会知道？万一传了出去，颜面扫地，别说做江匪头领，只怕做个小卒也为人所笑，无法立足了。颜明玉这时还是黄花闺女，未嫁之身，竟然毫无顾忌地拿妇人私通等事要胁他，也令他惊诧莫名，只觉这小妖女胆大包天，出人意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人，少惹为妙，他气焰顿敛，手一挥，带人走了，连一句狠话都没敢说。
　　颜明玉笑了笑，过来帮父亲张罗。忙了一会儿，颜皓初吩咐颜福“把需要回乡盘缠的人带去账房。”颜福小声提醒：“老爷，账房说财务吃紧。”颜皓初一愣，旋即说道：“家中一应开支再行缩减，下个月有笔生意的定金也能到了，总有办法。”颜福只得称是，对众难民说：“大家随我来。”众难民千恩万谢，随他和颜寿去了，棚子底下，只有小莲一人孤零零站着。
　　颜皓初上前说：“小姑娘，你家人呢？”小莲摇头说：“我母亲在江上没了。我一时情急昏了头，求皮四捞我母亲埋葬，他反讹我的钱，还是你们府上水生大爷把我母亲的尸身打捞上来，不然我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了。”说着泪下如雨。颜皓初摸摸她的头说：“苦命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颜明玉在旁说道：“她叫小莲，上次皮四欺侮她，我曾见过她一次。”小莲点点头，颇显稚气：“老爷，小姐，我十四了。”颜皓初问她：“家中还有人吗？”小莲顿了顿才说“……有个叔父在苏北。”颜皓初甚为怜惜：“你愿留下，便在我家安身；若想去苏北投亲，伯伯赠你一些银两。”颜明玉抢着说：“要不就让她留在我身边吧。我看她还伶俐，正好缺个伴儿。”颜皓初望向小莲，要她自己拿主意。
　　颜氏父女都以为小莲本来漂泊异乡，忽有容身之所，定会满口应允。不料小莲说：“两位要是能赐副棺材让我先埋了母亲，小莲愿做牛做马；否则小莲不敢从命。”
　　颜明玉因年纪小，平时人人宠她惯她，这时却有一个更稚弱的小妹妹让她呵护，这感觉着实新鲜，她便大姐姐般的夸赞：“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颜皓初点头，对小莲说：“自当成全你的一片孝心。你母亲的后事我让水生帮着办，你放心吧。”小莲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一片乌青。颜明玉心疼，掏出手帕给她揉了又揉。
　　三人一同回府，小莲年纪虽小，却很识得眉眼高低，坚决不肯与二人并行，落后半步以示对恩人的恭谨。
　　回到颜府，将小莲交于水生，颜皓初让颜明玉陪他逛逛。每逢心情极佳，或心情极差时，颜皓初便会叫上女儿到后园的水阁散心。反而平日无风无浪时，他难得有这闲情逸致。
　　眼前月洞门精致婉约，门额上写着“挹秀”两字，笔致挺拔，出自任中堂的手笔。父女二人进门左转，一排青翠掩映，后有回廊，通往池中。池畔一排醉仙芙蓉，临水照花，随风摇曳。石阶从岸上延伸到水里，一级一级，直到池水中间的阁楼。楼分二层，一楼饮茶，二楼观景，四面窗格互通，开合自如。这时二人拾级而上，到二楼凭窗远眺，园内景致，家居房屋，尽收眼底，高墙外的街道像一幅画的画框，街道外的江水隐约可见，像框上镶的细边。
　　颜皓初道：“我看你这两天总似乎有话要说，似言不言。我一生没有儿子，你母亲又走得早，我们父女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大胆言讲？”颜明玉笑着说道：“女儿的胆子已经够大，父亲不加约束，反而鼓励吗？”颜皓初笑了笑说：“要看是什么事。你不拘小节，大事上却立得很稳，这也是我甚少拘束你的原因。”颜明玉点点头说：“有些事，我想不通。”略停了停又说，“蒋伯伯的事，你就不怨？”
　　颜皓初叹道：“桅断船漏，强行掉头救他定会即刻倾覆，满船老幼尽皆丧命，非我不救，实不能救。为父是问心无愧，但蒋家不能谅解，原也怪不得他们。”颜明玉瞧着父亲眼中的莹莹泪光说：“为了护航救生，二十余年，风打浪颠，年岁日增，力不如前，水上行船，日益不便，父亲也不怨？”颜皓初看着远方风景，神思也已到了极远处：“那有何怨？我只怕我这身子骨，不几年就要挂桨封帆……”
　　颜明玉道：“还在想这些！你不怨，我怨！”颜皓初愕然。颜明玉连日故作轻松，此时身边更无第三人，加上上午被皮四等事一闹，满心愤慨幽怨委屈难堪全都发泄了出来：“自从你从爷爷手里接过这副重担，二十年来拯救了无数性命，只落得华发早生，自家心血耗尽，受气受累；只落得皮四们嘲讽，蒋伯母呵斥，雨轩毁婚。我就想问，凭什么这救生重任偏让我颜家世世代代承担？凭什么啊？！”
　　颜皓初看着女儿，目光中有无奈也有骄傲：“你作为颜家后人，该知道祖上留下的祖训。”颜明玉道：“我知道。我祖上的祖上江上遇险，幸有好心渔人相救幸免于难，为报大恩，便与志同道合的士绅发起了第一代民间救生，打造了名扬大江南北的红船。但这份恩情还到今天，也该报完了吧？”颜皓初摇了摇头，神色肃然：“有件事，你大概没有听说！祖先年迈去世前，将家产分为三份，一份是千两白银，长保富贵；一份是百亩良田，足可谋生；第三份却是救生红船，自愿继承者得不到分文。如此分派，就是要确保救生者心无杂念！这分心思和心胸，你身为颜氏传人，可需体会。”
　　颜明玉道：“胸襟高远，自不必说；代代有传人，救生百余年，自然也是美名远扬；可是如今人心不古，不比当年。”颜皓初说：“那也不能畏难卸责，辜负百姓，愧对先人！”颜明玉气道：“我倒想问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与我家号称志同道合的那些人家都退出了？为什么别人能退，颜家就要勉力支撑？”
　　颜皓初被问住了，一时语塞。
　　颜明玉又道：“自你创办宝诚商号，所挣钱财大半用来救生，可如今家中只剩两艘旧船，这般状况，何以为继？”
　　颜皓初仍然答不出来，心中苦涩无比。
　　颜明玉又说：“你多年至交都无力相救，我心爱之人也因此失去！你救众生，谁来救你？谁来救我！”
　　颜皓初被她一连三问，直问得哑口无言。
　　颜明玉脱口把最想说的说了出来：“父亲，百年事业，至此要断绝了，至此该断绝了！”
　　颜皓初下颌抖动，半晌方说：“你是要劝我罢手吗？是要我颜家从此置身事外？”
　　颜明玉这番话在心中盘来盘去，不吐不快，也是想趁机让父亲一举断掉执念。见父亲这般神态，只怕把他激出病来，刚要缓和一下口气再下说辞，颜福、颜寿喊着“老爷——”带小莲寻了过来。
　　颜皓初为人平易，但世家就是世家，规矩丝毫不乱，两位主人议事，尤其是在水阁这样私密之处，下人们是从来不敢擅闯的。这时见颜福颜寿大呼小叫，脚步凌乱，情知必有大变，忙问怎么了。
　　颜福平时口齿还算便捷，这时一急，竟然说不出来，连喊了几声“老爷”，恨得只想打自己一耳光，把心里的话震出来。小莲见了，只得上前禀告：“老爷，小姐，上午你们搭救的那群难民，身上盘缠被洗劫一空，还被江匪从中挑了十几个精壮的强行拉进了他们的队伍。”
　　颜明玉怒道：“又是皮四？”颜福顺过气来，忙说：“这回不关他事，是从扬州过来的江匪，与皮四他们争地盘，争过江路费，纠缠不清！皮四一伙差点跟他们打起来。”颜寿这时才冒了一句：“简直没王法了！”
　　颜皓初长叹道：“王法？哪里还有王法？军阀混战，民生凋敝，衙门虚设，匪徒横行。”他看看颜明玉说：“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当口，如果我还明哲保身，谁来救沿江百姓……”
　　小莲甚是激动：“老爷，小姐，求你们救救那些难民伯伯！”颜皓初拉起小莲说：“先人面前我曾立誓，只要我颜皓初有口气在，绝不放弃！看来除了救生，还得把地方治安担起一分！”颜寿忧形于色：“咱们势孤力单，做得到吗？”颜皓初说：“知其不可而为之，学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
　　矮矮的小莲仰头看着颜皓初，满眼都是崇敬。颜明玉看着雕塑般的父亲和小莲等人的神情，之前想劝父亲放手的话，再也说不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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