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咚、咚!”
两声沉重的重物落地声,夜深之际,着实骇人。不仅把静秀惊着了,连杨淑娴也本能地退了几步。
这是几个月后的晚上。杨淑娴婆家送来一批精美点心、一批精致小玩物、一些常备的丸药。随着时间推移,在小姑的劝说下,婆婆心思活动,颇有些想把儿媳妇接回家来。但完节堂名声素著,进去固然不易,再出来更是极难。小姑便出主意,四时八节多送些礼物来结好上下,为日后提出接人作个铺垫。这番心意,杨淑娴自然懂得,对小姑和婆婆的怨也渐渐淡去。她细心把吃的玩的和药物分成若干分,从堂主、陈二嫂到春花夏荷冬妈,以及其余众节妇,几乎一个不落,也并不露出谁厚谁薄。众人欢喜,陈二嫂却尴尬。她望着那份不轻不重的礼物,颇为意外,听说这么多人中,只有秋婶两手空空,被明着冷落,更加感到杨淑娴为人行事,非同一般。
完节堂内,真正情同姐妹的,唯有静秀。杨淑娴不想在众人面前让这个小妹妹过于突出,招人嫉妒,明面上备的礼物与春花她们相仿,夜间悄悄约了静秀到僻静竹林里,单独给她带好吃的。
竹林后就是围墙,也即完节堂东南西北四条边界之一。因在山上,白天,墙外也只闻百鸟啁啾,偶尔才有人声。到了这时,除了山风隐隐,松涛阵阵,更无别般声响。
竹叶在风里发出萧萧的细声,有时又飒飒的,是另一种声部,让杨淑娴想到笛韵。此时她看着吃点心吃得极为香甜的静秀,心中升起缕缕长姐的柔情。静秀笑道:“姐姐,你也吃啊!”杨淑娴微笑着替她抹掉唇边的屑子,拈起一小块细点吃了。
月光破云而出,洒在墙头、竹叶上和两个女人的脸上、身上。静秀瞧着杨淑娴文雅的吃相,呆呆地说:“姐姐,你真好看!”杨淑娴笑了:“你要说多少遍才罢休?我的妹妹也好看,要不是生在这里,不知要让多少后生牵肠挂肚。”静秀羞红了脸,心中不禁浮起一张端正憨厚的面庞。
杨淑娴笑道:“怎么啦,想到了谁?”静秀不依,笑着呵杨淑娴的痒,二人正互相取笑,猛听得“咚、咚”两声沉响。
静秀急向竹林里退,杨淑娴退后几步,随手把金属的点心盒子拿在手里,当个护身之物。依稀见墙内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一动不动,显然是从外面翻进来的。杨淑娴只当是盗贼,却见后面那人背起前面那个往前挪动,半张脸在月光下显露无遗。
静秀忍不住说:“文龙大哥!”
陈文龙侧过身来,朝暗处看看,脸露喜色:“太好了,正想找你们!”
杨淑娴搀着静秀的手出来,轻斥:“你半夜翻墙,还带了外人,想做什么?”陈文龙一指旁边的人说:“他昏迷了。”杨淑娴一看那人穿着,心口又是一紧:“当兵的?”陈文龙“嘘”了一声,点点头,小声说:“他是抗日军人,从南京撤下来的伤兵,刚才短暂地醒了一下,跟我说了两三句话又昏迷了。这一阵从城里到山上常有伤兵死在路边。我看他还活着……”杨淑娴打断她说:“可这里除了你,什么男人都不准进来,你不知道吗?”陈文龙急道:“他伤势严重,我不能见死不救!他昏倒在完节堂附近,我想起你婆家开药店行医,你也粗通药理,能不能先把他的伤包扎一下,上点保命的药,我再把他背走,要不然,他肯定活不过明天早上……”杨淑娴犹豫难决,忽又想到:“你这时刻还在山上干嘛?”
陈文龙一愣,嗫嗫嚅嚅不知说了些什么,目光不敢与杨淑娴相接。杨淑娴不禁也红了脸,猜到是陈文龙对她钟情,相思难遣,月夜在完节堂一带徘徊,撞上了受伤的士兵。自己虽问心无愧,想到此节,仍是脸上发烫。
静秀催道:“怎么办啊?要包扎,就要到姐姐房里。”杨淑娴忙说:“不行!离堂主和二嫂太近。”那伤兵突然睁眼,喊了一声“枪,给我枪!”
便在此时,前院传来陈二嫂的喝声:“是谁?!”
杨淑娴等大惊。她心念电转,打个手势,三人一起把伤兵拉到竹林深处阴影之内,若不细看,不易发觉。她随即拉着静秀出林,定了定神。
陈二嫂、秋婶和几个节妇一见是她二人,都是一怔。陈二嫂侧目而视:“深更半夜,你们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杨淑娴说:“近来外面很不太平,我四处走走,看有无可疑人等,打我们完节堂的主意。”陈二嫂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自己人不兴风作浪,不怕外面的盗贼。”秋婶笑向杨淑娴说:“监事,今天不是你值守啊,怎么这么不辞劳苦?要巡查,也是我们的事哎。”杨淑娴一笑说:“维护堂风,人人有责。”秋婶又笑道:“那静秀为什么也在这里?”杨淑娴灵机一动,笑着说:“不怕各位见笑,日间礼物,除了秋婶,想来都已收到。我与静秀姐妹情深,专门又备了些好吃的让她品尝。”秋婶听她毫无顾忌地说“除了秋婶”,顿时脸涨得血红,然而杨淑娴又没有任何义务非得送她礼物,当下只是红头胀脑地生闷气。
杨淑娴这番说辞相当巧妙,陈二嫂正准备讥讽两句离去,忽又亢声说道:“不对!刚才我听到的是个男人声音。”杨淑娴说:“只怕是风动树梢,搅乱视听。”陈二嫂冷笑:“的确有人扰乱视听。”环视四周,除了竹林,再无可藏身之处,手一挥:“搜!”
杨淑娴额头沁出汗珠,正待遮掩,陈文龙大步走了出来说:“妈,是我。”
秋婶等呆住了,都看陈二嫂。陈二嫂又气又疑:“文龙?你是怎么进来的?”警惕地看看他与杨淑娴道,“说,你们怎么回事?”
杨淑娴想此刻如不洗清,日后可要成为一桩把柄,当不当这个监事也罢了,名声受损,可对不起丈夫,便正色说:“二嫂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是怎么回事?别人智子疑邻,你连亲生儿子也不相信吗?倘若有人在这里私相授受,又怎么会多了一个静秀?”
陈二嫂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冰,每句话都透着丝丝寒意:“我的儿子,我自然信得过,可万一有狐狸精立意勾引,年轻人血气方刚,也不可不防!”
陈文龙忙道:“妈,你胡说什么?我是这样的人吗?监事的名誉更不能拿来乱说乱道!”
陈二嫂并不理会,还是面朝杨淑娴说:”至于怎么多了个静秀……呵呵,或者你攻于心计,故意多带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给自己打掩护呢?”秋婶上前凑趣说:“小丫头长大了,说不定变成小红娘了。”身后众节妇有几人顿时笑了出来,另几个生怕事情闹大,惹火上身,之前领教过杨淑娴的手段,这时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杨淑娴腰背挺得笔直,目光锐利:“你们污蔑我,我暂时不与你们计较,日久自见人心。你们侮辱静秀,就万万不该。你们人人看着她长大的,为了打击异己,连她也要羞辱,你们倒摸着良心说说,她当真会是个给人奔走、穿针引线、丧德败行的红娘吗?”
静秀委屈得眼泪犹如走珠般滚落下来,小小的身子不知是愤怒还是难堪,不住颤抖。那几个笑出声来的节妇都面现惭色,秋婶咂了咂嘴,也不再往下说了。
陈文龙见是个话缝儿,忙上前说:“妈,我是翻墙进来,特地向你报信的!”陈二嫂疑惑地问:“报什么信?”陈文龙说:“日本人已经打下了上海,前两天飞机把大华饭店炸了,今天铁路西站的机车房也炸了,炸死三百多人,还有一百多人受伤!”陈二嫂“啊”了一声:“怪不得老听到飞机响……”陈文龙又说:“日本人随时都能进镇江城,妈,各位,你们要当心啊!”陈二嫂半信半疑说:“当真就要进城了?就算进城,完节堂在山上,也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深更半夜赶来就是说这个?明天早上不能讲吗?”陈文龙一时语塞。陈二嫂扫了杨淑娴一眼说:“孤男寡女,你要注意,不要再像你老子,做个不成器的东西,身败名裂……”
陈文龙见母亲对家国危亡、城如累卵俱不上心,反拿死去已久的父亲说事,又把自己与她心中最不堪之人类比,尤其是当着杨淑娴、静秀的面,脸上越发挂不住,火气上涌,脱口而出:“你天天说,月月说,从小到大说!我知道他到上海包了一个红舞女,败光了家产,被舞女扫地出门,回来又气又悔病死了!你少说一次我恐怕还多活几天呢!”
陈二嫂气骂:“炮子子,闭嘴!”
“炮子子”是本地骂小辈的话,同“小兔崽子”类似,众人听她骂出这句话来,都是忍俊不禁。母子俩当众比赛似的互揭家底,连秋婶和跟着陈二嫂的几个节妇都要发笑,一来人同此心,爱打听隐私,听听秘辛;二来就算是陈二嫂的手下,长年看她颐指气使,受她呼来喝去,也难免心有积怨。此时见她公然出丑,还被亲儿子顶撞,都暗中快意。
杨淑娴无意中得知内情,对陈二嫂却不免多了三分同情,想到她同丈夫反目成仇,阴阳两隔;自己和家林恩爱虽笃,丈夫却生死未卜,不由得黯然神伤。
陈二嫂见一向内向的儿子发了牛性,再吵下去还不知道抖出多少好话来,便转了话题,严厉地说:“好了,回去吧!以后不管什么急事,都不许翻墙进来!秋婶,你带他从前门出去!”秋婶答应了,陈文龙不得已,跟着出去,边走边回头,一语双关地说:“你们要处处小心,千万照顾好自己啊。”陈二嫂听儿子临走关心,在众人面前挽回了一点面子,口中说:“不要婆婆妈妈的,快走。”语气已大为缓和。
陈文龙随母亲等人去了。他们这一走,可急坏了杨淑娴和静秀。静秀六神无主说:“他走了,这伤兵怎么办?”杨淑娴也焦虑纠结:“他真要害死我们了……”她强迫自己冷静,像是问静秀,又像在问自己:“陈二嫂和节妇们去得最少的地方是哪里?”
静秀不太有把握地说:“佛堂?”杨淑娴略一沉思说:“走,去佛堂!”静秀惊道:“菩萨不生气吗?再说,堂主每天都去祷告,被她发现了我们又要被罚了!”杨淑娴咬牙说道:“罚,就罚吧!”
她和静秀使尽力气,才把伤兵搬进佛堂。这一举看似鲁莽,却正合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佛堂分左右两间,右间供堂主礼佛念经,左间隔出一小间单独的杂物房,内有用破的蒲团、坏了的桌椅等等。除堂主外,只有静秀会去打扫,实在是整个完节堂最人迹罕至之处了。
一堆棉絮中,伤兵闭目半卧。杨淑娴端碗喂水,放下碗,解开他腿上缠的绷带。伤兵吃痛醒来,粗声问道:“这是哪里?”杨淑娴据实以答。那伤兵说:“完节堂,就是西山关了好多寡妇……”说着住口不言。杨淑娴听了便说:“你知道完节堂?你是镇江人?”那人说:“对,我叫王照祥,国民革命军八十七师……”他话没说完,蓦然停住,借着微光审视着杨淑娴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你……”他触动伤口,疼得直吸冷气。
静秀在旁忙说:“别动,你伤得厉害,文龙大哥救你来的,叫我们给你治伤。”
王照祥郑重道谢。杨淑娴苦笑着说:“倒不必客气。完节堂不准男人进出,我们是偷偷将你藏在这里,文龙大哥一来你就要跟他出去。实话实说,你在一天,我们就提心吊胆一天。”王照祥说:“我知道,我一定不连累你们。”
杨淑娴待要为他清洗伤口,刚给他轻轻翻身,不意王照祥衣服里一样东西掉出。杨淑娴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一边,继续在静秀的协助下清理、包扎,直到一切妥当,才拾起那东西准备归还,目光一瞥,突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同心结?”
她激动地仔细辨认。王照祥见状不解,看向静秀。静秀也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
杨淑娴双手发颤,忽的落下泪来。
于青桦和常路走到三人身边,三人浑如不觉。
于青桦对常路说:“你是作家,该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常路说:“同心结是宋家林送她的?”于青桦点头:“太婆婆当时乍惊乍喜,心情一定挺复杂的。”常路也点头说:“我是按小说构思,如果是电影,可以配上一首插曲,比如:‘这结法是我为你亲手编创,这上面有我对你心意千行;我曾说此结与你终生依傍,你曾说结在人在同存同亡——’”于青桦感动地说:“真好,就是这感觉!”
他们一起看向杨淑娴。杨淑娴颤声问道:“这是我做的,同心结的主人呢?到哪里去了?”王照祥恍然:“你是宋家林的妻子?怪不得看你面熟!我们班的弟兄都看过你的照片!”
杨淑娴抚摸着同心结,潸然泪下:“家林,原来你上了前线!为什么不告诉我?也免得我和婆母、小姑担心!”静秀一见姐姐伤心,也捱不住陪着流泪,问王照祥姐夫人在何处。
王照祥一只手撑着身体说:“宋家林早已参军,只是怕你婆婆反对,怕你不理解,跟谁都守口如瓶。”
常路叹道:“宋家的独生爱子,他妈妈一定不愿让他上战场;又即将成为杨淑娴的新郎,于是瞒着新娘。可是我不懂,”他望着于青桦:“为什么不早不迟,结婚当天走?”
王照祥对杨淑娴,于青桦对常路同时同声说道:“他原来打算婚后说出实情,求得谅解,晓以大义,再去保家卫国。这个婚假,他事先是请过了的。哪儿料得到,结婚当天,军情紧急,连长下令立刻开拔。他就在巷子那边,修车行不到的拐角上碰上了排长。他想要抽身回来告个别,军令如山,不容转圜,一路疾行,到江边坐船走了,那只鞋就是上船前匆忙弄丢的。”
王照祥道:“迫于形势,请你原谅。”杨淑娴抽泣着说:“造化弄人,不必再提。”常路却说:“最后的告别也不允许,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对了,”他再次看向于青桦:“妈,不是我要挑剔,从创作的角度讲,这件事说不通。他就算风急火急地走了,难道后面这么长时间,一封信也不能写来?任由家人日夜悬心。”于青桦说:“你可以问问王照祥。”
杨淑娴关心情切,早已托着同心结问王照祥:“同心结为何在你手上?家林人呢?他……他还好吗?”王照祥喝了口水说:“我们和日本人在南塘激战,打得惨烈。弟兄们拼了性命,可惜将军昏聩,一群虎跟着一只羊,这样的部队怎么打得赢?那边的大员时不时还要派人来监督,临走又要刮掉我们的军费进他自己的口袋,这样的政权怎么领导人民打仗?连败几仗,好不容易冲出敌人的包围网,撤退时我们……”他似乎惭愧未能照顾好他最好的战友,过了会儿才说:“失散了。他找不到我,我找不到他。上战场前我们曾经互换信物,说好谁牺牲了,就由兄弟联系他的家人。同心结就是这样到我手上的。”
众人吁了口气。杨淑娴既忧虑,又不无欣慰,至少丈夫还有生还的希望,夫妻也许还有团聚的一天。
王照祥说:“你不用太挂心,相信他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杨淑娴面上泪痕未干,心中暗想:“但愿你平安回来,淑娴在这里等你接我回家。”
她定了下神,又给王照祥喂了半碗水,服了两粒药。王照祥说:“你怎么到了完节堂?”杨淑娴想只要一解释,免不了要说婆母的迁怒,小姑的怂恿,这时她对婆家已不怎么怨恨,更想将来丈夫能回到镇江,接了自己团圆,别因为这件事,与他的亲人再生龉龊,伤了和气,因此只摇摇头,并不回答。
见她这样善良宽厚,反叫人愈加心酸。常路不忍再看,说:“妈,你就客观陈述吧,不要让我沉浸式体验。”于青桦说:“你从小感情细腻,大了还是这样。”二人如轻烟淡去,飘然于堂外,是竹林,是月光,是漫山的树,是洽然的风,无时不在又全然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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