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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生》：第二部彼生之三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5-7-15 15: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三
　　这天下午，静秀做完杂事，离晚饭时间尚远，便来找杨淑娴闲聊。杨淑娴教她下棋，静秀一学便会，竟然颇有天分。杨淑娴笑着叫她不许骄傲，围棋易学难精，上手简单，想要精通，绝非一朝一夕。
　　二人一子一子清脆地落在竹棋盘上，不防陈二嫂领着秋婶等七八个人一拥而入。静秀胆小，缩到杨淑娴身后。杨淑娴不语，只淡淡地瞧着对方。
　　陈二嫂满心里等着杨淑娴问她的来意，好冷嘲热讽一番，不料杨淑娴既不起身，亦不开口，倒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心下一阵恼怒，便道：“杨淑娴，你进完节堂也有一阵子了，怎么明知故犯，还把静秀这样不明世事的小丫头也带坏了？”按常理，此时杨淑娴便该问她“敢问犯了哪条堂规。”哪知杨淑娴句句出人意料，微微一笑说：“多谢二嫂，终于承认我来了一阵子，不叫我‘新来的’了。否则，被你喊来喊去，我几乎忘了祖上的姓氏，还以为自己姓‘新’，名叫‘来的’。”说着款款站起，盈盈福了一福。
　　陈二嫂、秋婶心里同时一咯登，不知打几时起，这杨淑娴变得这样软硬不吃，一拳打出去，到她那里恰似打进了棉花堆，说不上反击不反击，却有种像下楼梯踏空了一级般的说不出的难受。秋婶把头低下，只等陈二嫂出手。陈二嫂脸如冰霜说：“新人旧人，都要守规矩。谁违背堂规，不管什么来头，都要重重惩处！”
　　杨淑娴淡然说道：“静秀，各位，你们记着二嫂这句教诲：新人旧人，都要守规矩。谁违背堂规，不管什么来头，都要重重惩处。”陈二嫂吃不准她什么意思，心想需得快刀斩乱麻，省得与她歪缠，便将头一昂说：“动手！”
　　秋婶早就在等这一声，忙与众节妇上前，不左不右，直取那竹制棋盘。众节妇在外隔住杨、静二人，似怕她俩阻拦，秋婶举起那张棋盘，朝地下用力一摔，啪的一声，棋盘碎裂，内中掉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秋婶脸露喜色，俯身拾起。此时春花夏荷冬妈等已得了讯息，围在门外。陈二嫂情知这些人对己有怨，生怕她们抢上来把水搅混，借着人多把证据或拿走或弄破，箭步上前从秋婶手里夺过书来，紧紧捏在手上说：“杨淑娴，你还有什么话讲？”
　　杨淑娴仍不正面答话：“据我猜测，你该是派人请了堂主，顷刻就来。何不等她老人家到了，大家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白？”陈二嫂笑道：“你还想清白？有了这本书，你在完节堂里永远别想翻身！”杨淑娴冷冷地说：“二嫂，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陈二嫂笑道：“你有什么狡辩？”杨淑娴说：“我在完节里是什么下场，似乎应由堂主决定而不是二嫂你。我杨淑娴清不清白，似乎也是堂主判定而不是二嫂你。当着这么多人，你把话说说清楚：你若能代堂主作主，要打要罚，淑娴都认。”
　　陈二嫂吃了一惊，忙朝四周看去。众人有的错愕，有的木然，有的隐约有些幸灾乐祸。她正了正脸色，提高声音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挑拨我与堂主的关系，叫你不要痴心妄想！我对堂主忠心耿耿，不必向你这来了还不到半年、命硬克夫、想在婆家守寡还被扫地出门的不祥人解释；更别指望凭这一番说辞，就能掩盖你触犯堂规、带坏静秀的恶行！”
　　随着一声佛号，堂主在两名年老节妇的陪侍下走了进来。她扫视了一眼众人，自行坐下，并不言语。众节妇连陈二嫂杨淑娴等人在内，人人穿得十分朴素，颜色唯恐鲜亮，与环境不符，招致非议，唯有堂主本人，从发式到衣衫，款式虽奇古，却是很亮眼的明黄，兼之绣工精致，整体气象华贵，在一众黯淡中显得分外突出。
　　陈二嫂越众向前，躬身回道：“堂主，杨淑娴把唱本藏在棋盘里，还与静秀同看，违反了不得接触唱本小说的堂规。我带人拿赃，她还顶嘴！”堂主慢慢地说：“如果二嫂所查属实，杨淑娴禁闭一月，每日一餐，从今后拨入下等杂役行列，中秋、年关也不得出堂门一步。”静秀连连央告。春花、冬妈明知形势凶险，也还是上前为杨淑娴求情。夏荷想要出声，几番犹豫，这一步始终没跨出去。
　　陈二嫂冷笑着对静秀说：“你还帮她叫屈？你自己也参与其中，等着一起受罚吧！”
　　堂主看了杨淑娴一眼，心中略感奇怪，便侧身转向她说：“你不发一言，是什么道理？如有话说，不妨明讲。”
　　杨淑娴这时才抬起头来，明净如秋水的眼中全是坦荡：“堂主，捉贼拿赃，不知赃在何处？要是没有真凭实据，如何使人心服？”
　　陈二嫂把书直送到她脸上。杨淑娴不避不让地说：“请问我闲来钻研《本草纲目》，犯了哪门子法？”
　　众人听了，齐感惊诧。陈二嫂忙将那本书拿回来细看，正是“本草”，每一页上还有手绘药草图案，只不过不是全本，也并非石刻。杨淑娴接着说：“这一册是我丈夫宋家林亲手所抄，虽不齐备，却是《本草》中的精华，一字一句，皆是他抄写，成婚前送我作为特殊的纪念。”陈二嫂心中暗呼不好，影影绰绰感到是上了当。她霍地转身，一腔羞怒尽数发泄在秋婶身上：“你不是说，她把弹词《再生缘》藏在棋盘之中吗？”
　　秋婶乖觉，急忙接口说：“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急于维护堂风，未经查实，就来禀报于你，是我的不对。”
　　陈二嫂脸上热辣辣的，哼了一声，对杨淑娴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怎么没有人打别人的报告？好好的棋盘，做什么夹层？还是你平时行踪诡密，才引得人家注目。”杨淑娴仍不理她，只向堂主回话：“堂主，这棋盘是儿时我父亲所制，家母在时，常与我逗趣，今日她放一首诗在棋盘里，明日我一幅涂鸦也放了进去，母亲看我的，我也看她的，天伦之乐，小小游戏，自非二嫂这样训子苛刻的严母所懂。”陈二嫂气急，伸手指着她只道：“你……你……”
　　春花冬妈等都松了口气，在旁互相小声笑道：“二嫂是要培育大人才的，比岳飞的母亲还厉害，不在文龙背上刺字，已经算不容易了。”她们大着胆子在堂主面前开这些玩笑，也是要造成一种声势，使堂主不能袒护陈二嫂。
　　杨淑娴向春花使了个眼色。春花会意，笑着提醒：“方才二嫂说，新人旧人，都要守规矩。谁违背堂规，不管什么来头，都要重重惩处。二嫂，不如你负荆请罪，免得堂主操心，大家为难。”
　　形格势禁，堂主轻叹一声说道：“捕风捉影，轻信人言，秋婶，你搬回下首去住，手上事务，交于杨淑娴。杨淑娴，你父亲的棋盘无辜被毁，又受了冤屈，明日起挪到上首来住。我新设一职，叫做监事，位在司事之下。你向陈二嫂好好习学，二嫂的心思，多放在有益之事上吧。”她看似没惩罚陈二嫂，却惩戒其党羽，提升其对手，削损其颜面，是不罚之罚。陈二嫂只得暂忍一时之辱，躬身领命。
　　堂主去了，杨淑娴蹲下收拾一地的碎棋盘，静秀等也去帮她。按理陈二嫂该向杨淑娴致歉，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抹不下面子，把秋婶朝前一推，骂道：“还不快滚！”就算给过了交待。
　　直等她们走远，春花、夏荷、冬妈才驱散众人，进来慰问。春花心细，早瞧出端倪，笑说陈二嫂设局反中了别人的圈套，自食其果。夏荷因刚才自己的怯懦不好意思，分外话多，说陈二嫂秋婶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等等。冬妈问究竟怎么回事？春花去关上了门，在窗户外一张，确信四周无人，才放下窗棂回来。
　　杨淑娴叹道：“要不是别人苦苦相逼，我们何必费尽心机？”她望望静秀，静秀刚才吓得不轻，这时才似回了魂，脸上乍青乍白，半天才说：“二嫂让文龙大哥带一本《再生缘》进来，这是违禁的事。文龙大哥百思不解，被我和姐姐碰到，问了他他才实说。姐姐心思转得快，立刻想到这是二嫂要找机会把这本书放进我们房里，嫁祸我们。”冬妈骂道：“好一条毒计！”静秀续道：“姐姐求文龙大哥不要在二嫂面前露出口风，说出我俩已知此事，否则性命难保。她又知道二嫂在我们这里安置了眼线，便故意让她们看到棋盘中有夹层，有时会藏些好吃的在里面。”春花将手一拍说：“妙计！”
　　夏荷、冬妈尚未反应过来，忙问端详。春花笑道：“这还不明白吗？二嫂那边知道棋盘有夹层，肯定会指使她的爪牙趁淑娴不在，把那本弹词《再生缘》塞进棋盘里，让淑娴百口莫辩。”夏、冬二人恍然大悟。夏荷对杨淑娴说：“不过你这一招也很险啊，陈文龙跟她母子至亲，万一口风不紧，岂不是全盘皆输？”杨淑娴顿了顿才说：“逼到这个地步，不得不搏一搏，好在文龙大哥的确是个信守诺言的至诚君子。”冬妈喜滋滋地说：“你做了监事，就是完节堂的三号人物，把陈二嫂斗倒，你就是司事，到那时你辅佐堂主，开明治理，我们起码不用事事紧张，步步留心，说梦话都要压低声音。”说得众人都笑了。
　　你说，杨淑娴这“搏一搏”，是不是过于冒险呢？
　　院子里，石桌边，茶烟袅袅，两侧围栏灯链缠绕。常路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于青桦有此一问，不禁一呆。他想了想说：“是有点险呢！”于青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傻孩子，你这么想，就低估了我的太婆婆。”
　　坐得久了，母子俩站起来活动活动，好在小院不小，绕着圈儿慢慢地尽可散步。见常路一脸问号，于青桦笑着说下去：“这是我的猜测，可不知对不对。我想，太婆婆之所以敢这么设下计谋，不怕陈文龙走露风声，是有双保险的，只不过内情不方便跟春花夏荷她们说而已。”常路笑着挽起母亲的胳膊，亲昵而又体贴：“请于老师解惑。”
　　于青桦刚要说话，吴永康走出来说：“娘儿俩聊天没完没了了，你看看，都快十点了。”于青桦假装横了他一眼笑道：“难得孩子回来，你还要催。”吴永康笑道：“看看我手里的道具就知道不是真催你们。”他把一个不大不小的电子驱蚊器放到石桌边，开了插头，紫色的灯光顿时照亮了一小块地面；又搁下一碟鱼皮花生和一袋话梅。吴永康说：“这么着，你们哪怕聊到天亮，我也不管了。”
　　于青桦笑着夸他周到，常路也笑劝吴永康早点休息，他们这边故事说完了也就进来了。吴永康帮他们把桌上的水壶灌满了水，才回屋睡觉。这里于青桦才说：“据我猜想，太婆婆是知道陈文龙喜欢她的，他们见第一面时他的表情她就看在眼里了。再一个，陈文龙多半也知道静秀对他的倾慕，一个小姑娘对他有没有情愫，来的次数多了，怎么可能一点数都没有？”常路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双保险，一个是他喜欢的人，一个是喜欢他的人，他又很可能觉得母亲在对付这两个可怜人，所以……”于青桦点头接着说：“所以太婆婆断定陈文龙绝不会出卖他们。”
　　常路叹服：“没想到我们家祖上有这么聪慧的女性，真正了不得。那时她才十八岁呀！”于青桦的太婆婆和他并无血缘关系，但他很自然地说出“我们家祖上”，听得于青桦心中一暖。她拉着儿子回到石桌边坐下，给常路面前的蕉叶杯注了水说：“你听到后面才知道她的智慧和决断。老实说，我是很以有这样一位祖先为荣。”常路诚恳地说：“我也是！”他催着于青桦快往下说，一是急于得知后续发展，二也是怕熬夜对母亲身体不好。
　　于青桦点点头说，后来静秀就很可惜那棋盘，太婆婆说，为了与对手周旋，有时不得不有所牺牲。春花就说，要不然怎能引得陈二嫂上钩呢？她们对太婆婆杨淑娴那是心服口服。总之，杨淑娴做了监事，住了上首，成了堂主的左右手，是完节堂那十几年间一个重大的人事变化。只是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更大转折来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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