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墙上的大钟“滴嗒滴嗒”走着。钟下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吴永康捧着本书,吴老太有一针没一针地打毛线,显然都心神不属。
吴永康看了一眼钟,与此同时,传来了掏钥匙开门的声音。见到于青桦略带疲惫的神色,吴永康稍感犹豫。吴老太却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青桦,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外面收了个干儿子?”
于青桦一愕,随即明白:“你是说‘社会妈妈’的事?你怎么知道?”吴永康淡淡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于青桦不悦地说:“怎么你们说得我好像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吴老太嗓门儿高了:“要是见得了人,见得了光,你怎么不主动告诉我们?你还不是心虚?”于青桦尽量耐心地解释:“我自己也还在慢慢接受中。要你们接受,更有个过程。”吴永康的火气开始控制不住,音量也大了:“这个过程是无限期!你怎么会天真得以为我跟妈将来会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于青桦听到“来历不明”四字,不由得起了维护之心,她不便冲着长辈发作,只向吴永康说:“妈不明白,你也不懂?什么叫来历不明?我资助一个即将失学,平时也缺少关爱的小朋友,犯了法吗?”吴老太说:“不犯国法犯家规!你已经把钱给人家啦?”于青桦默认。吴永康说:“也认下了这个‘社会儿子’?”于青桦迟疑了一下说:“因为……常路跟小恒长得有点像。”
吴老太气得声音打颤:“你就为这个?”
似乎为了说明不纯是外貌的因素,于青桦又补了句:“有些小习惯也很像。”
吴永康脑中盘旋来去的只是“荒谬”二字。他厉声说道:“你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所想很糊涂吗?我吴永康不是个小气鬼,也不是没同情心。要是小恒还在,你有这个善举我举双手赞成!正因为小恒不在了,我坚决反对!”
于青桦说:“这是两回事吧!”吴永康针锋相对:“根本就是一回事!你现在这样算是补偿吗?小恒能复活吗?你再助养一百个,也换不回失去的那一个。你越是做这些没意义的事,就越是提醒我们大家,小恒永远回不来了!”
于青桦满脸涨得通红,过了半晌,才隐忍地说:“我做的事对不对我自己明白。”吴永康道:“就是说,你要固执己见?”于青桦异常坚定:“我是择善固执。”
吴老太冷笑着说:“你有钱没处花,去给小恒修修墓,帮我买点营养品,给永康买点好菜吃吃,做什么不比给那个替代品强?”于青桦对老人始终不失恭敬:“妈,对不起了,这次我不能听你的。”她吸了口气,接下去的话却在恭敬中自具韧性:“今天我跟你们承认一切是对你们的尊重,具体怎么做,我有权自主。”
吴老太哈哈一笑,脸却板得没有一丝笑纹,直向儿子说:“听听,你听听,手脚长在人家身上,人家爱怎么就怎么;人家的钱,人家凭本事挣的,轮不到你跟我啰里啰嗦。你由她去,再说也是白搭!”于青桦还想再说,吴老太早已抢过话头:“行了,你已经‘尊重’过我了,什么废话都不要说了。拿着皮肉朝不相干的人身上贴,我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
她进了房间,“呯”的一声摔上房门。偏那门的轴承年久上锈,大力一关,仍没关上,反而径自在那里“咯吱咯吱”响着,来回弹动。吴永康的脸色像外面的天色一般暗沉,他走过去关上母亲的房门,自行进书房去了。客厅里,于青桦的影子拖得老长,像一个有心无力的朋友,徒呼奈何。
第二天下了班,吴永康约了余光照常在公园里下棋,心不在焉,连输了两盘。他索性放下棋子,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同余光说了。
余光之前出于和吴永康的友谊,觉得通风报信是他的义务;听说这事儿在人家家里引起风波,又觉不安——虽然这后果是可以预料的。吴永康当然有知情权,但于青桦也不能说毫无道理。余光试图做做和事佬:“这事吧,凭良心说,她这种移情心理,我倒是能理解……”
吴永康说:“能理解也不能认同,更不能纵容。”余光迂回着劝:“有问题慢慢解决嘛。你这个人哪,一辈子就吃了这个亏。一有事就急,喜怒全在脸上,这哪成啊?做生意也好,当官也好,你得有技巧。”吴永康倒被他说得一笑,随即沉凝地说:“或许你说得对。这就是我半生沉浮,郁郁不得志的原因。”余光笑说:“咱岔远了啊。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呢,我继续给你监督于老师,但你不能每次反应都这么过激,也不要每次都跟你妈情报共享。”
吴永康默然片刻说:“老让你监视她,是不是不太好?”余光自告奋勇:“我的杂货店就开在于老师学校里,这就是天意。我天天跟她和那个瞎起哄的刘丽碰面儿,一有个风吹草动,我第一时间就掌握啦。再说了,传达室里谁寄个什么东西给于老师,我也比你容易看见。该告诉你的我还是告诉你,只不过你要冷静分析,不要遇事跳脚。”
吴永康想了想说:“也行。我希望她这个古怪念头是一时兴起,能慢慢冷下去。”余光笑道:“老吴,你有这个想法,说明你已经不准备跟她离婚了,只是还生她的气她而已。要不然,她的念头古不古怪,是一时兴起还是冷下去,跟你有啥关系?你们家老太太吵吵闹闹,其实也跟你一样不打算‘休’儿媳妇了。我说哪,你们吴家都是嘴硬心软的人。”吴永康愣住了,片刻后说:“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层……”余光得意地说:“对吧?我对人的心理很有研究的。”
当夜,吴永康仍是在书房睡,于青桦改完作业,又给常路写了回信,睡得很晚,只当这一夜能安眠,不料夜里仍是惊醒,冷汗淋淋。
有梦的惊醒是午夜梦回,哪怕是恶梦,毕竟有个来处,知道悚然的源头;无梦的惊醒却是一条找不到上游的河,那样无表情地流过,有巨大的空茫,不着边际,让人不是恐怖,而是发慌。
于青桦擦擦汗,从床上支起半身,披衣起床,拉开抽屉,取出一把串在钥匙串上的银灿灿的小钥匙,悄然走到客厅。
条桌上,赫然是吴恒的玩具功夫熊猫。于青桦对着小熊猫发怔,心想儿子留下的这把钥匙,不知道开哪把锁,锁着的又是什么?万一留下了什么东西,大小是个念想。
洗手间传来一阵放水的声音,门一开,灯光漏出,吴老太出来了,影子罩上了于青桦半身。婆媳俩对视。于青桦清清嗓子唤了声“妈”。吴老太本待不理她,想想还是说:“半夜三更的在这干嘛?”于青桦一时不知如何解说。吴老太锐利地看了一眼小熊猫,又看一眼于青桦手中钥匙:“还在想那个什么钥匙的事?”于青桦感到婆婆语气虽不友好,却也并非绝情,当下鼓起勇气说:“我们收拾遗物的时候,有没有漏掉什么带锁的箱子、盒子?”吴老太说:“没有。小恒就算有秘密,也不会叫你知道。”于青桦无奈,闭口不言。吴老太却把自己说得老泪纵横:“你还管钥匙管锁干什么?你在外面不是认了干儿子了吗?你做好事可以,你用‘妈妈’的名义做好事我死都不同意!”
吴永康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上前扶住吴老太,提醒她深夜不要吵着邻居,半哄半劝地让她回了房。经过于青桦身边时,他责怪地,同时也不乏一丝劝解地说:“你是嫌这个家太安稳了?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成天胡思乱想。”
于青桦又一次独立客厅。洗手间的灯没来得及关,黄色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光线有暖意,但形态毕竟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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