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清明时节。如常往西湖去踏青。可巧遇着许仙。
那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后生。清明节去保叔塔寺烧絪子。追荐祖宗。我看见他。春心荡漾。忍不住尾随。过西宁桥。孤山路。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想突然落雨。他打道回府。出四圣观来寻船。
张阿公摇船接了他。往涌金门划去。啊呀。再不现身。眼见即将错过。
我摇身一变。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带着穿绿的丫鬟小青。忙忙的在岸上招呼船家。
如愿上船。搭讪。下船之后。他去过军桥黑珠儿巷。我往箭桥双茶坊。恋恋不舍。也只得就此别过。
春雨顺人心意。绵绵不绝。他去铺子里借伞。一回头。又遇见我。
他撑开伞。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伞外雨珠乱跳。伞下一方晴空。他生着一张好脸。文质彬彬。微微斜肩。轻轻垂目。余光却扫过来。密密麻麻。织成网。笼罩我。收紧我。摄我魂魄。引我入局。
我知道。但此刻多欢喜。十分愿意亦步亦趋。
[二]
许仙告了假来双茶坊取伞。一借一还。一牵一扯。所谓人间缘分自此暗暗生根发芽。
小青端出各色吃食招待客人。我为客人斟酒。把还不了伞的原因细说。哎呀不巧。昨晚伞被邻家借去。不如饮一杯薄酒。请明日再来。
明日他又如约而来。一来二去。暗通款曲。
顺理成章的。我们做了夫妻。
为了助他娶我。我偷了五十锭白银。谁知竟是邵太尉府中库银。惊动官差搜捕。许仙无辜。茫茫然供出我。我是一只妖。无论看见什么好东西都是随用随拿。不受拘束惯了。怎知人与人之间竟有恁多规距呢。
云端里觑见官差押着许仙一路寻来。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急急携了小青弃荒宅逃之夭夭。只是连累他吃官司被发配苏州。
又千里迢迢追到苏州。费尽唇舌解释一番。又助他盘下铺子置办药材。这次学乖了。只偷普通银两。
保和堂生药铺开在镇江渡口码头上。买卖一日兴一日。我与许仙二人朝欢暮乐。夫唱妇随。
[三]
二月半。人人都去承天寺看卧佛。许仙也不例外。只是回来后突然殷勤。要服侍我喝水。
是什么水。我明知故问。
一个和尚给的。他说娘子是蛇妖。喝了符水就会现原形。我自然不信。娘子怎么会是妖精。
他看着我。表情故作镇静。但紧张的眼神出卖了他的疑心。
心里疾速转了千百次。面上却不敢有一丝迟疑。
仰头。把杯中符水一饮而尽。再把杯底朝许仙一晃。调皮的。歪着头浅笑。
他脸上神情明显一松。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去。接过杯子放在一旁。用力掰过我的肩。与我对视。眼中柔情万缕。此时此刻。都是真的。我们拥抱。如劫后余生一般。彼此用力箍紧。他把我的头按在胸前。一只手在我背上摩挲。温热的掌心。缓缓游移。一下一下都是无言的抚慰。
好险！一关又一关。我又过了一关。
为着旁人几句话生出点点疑心。为着这一点点疑心。别有用心来测试。既盼我露出马脚。又怕我露出马脚。
不是不寒心的。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是我选的呀。
我伏在他怀里。听他匀速的心跳。他因心意满足。心跳由紧张渐渐平复。匀速有力。我闭着眼。脸紧紧地贴住他胸前衣衫。有泪从眼角洇出。偏一偏头。像猫拱手心似的。在他怀里左右蹭蹭。那一点点眼角水痕。也趁机蹭掉了。
夜里。他在耳边把誓言讲了又讲。保证一生一世对我好。绝不辜负。等等等等。翻来覆去。认真庄重。我在他反反复复的认真庄重之下婉转承欢。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除了他待我。他待我比昨日又不同。加倍柔情密意。从眉稍眼角溢出来。
他不再疑心。我不再疑心。从此我俩再无嫌隙。一心一意为了药铺的小小营生。整日忙碌。乐在其中。
渐渐融入街坊四邻之中。成为世间一对最普通的凡夫凡妇。
[四]
直至端午节。许仙去金山寺烧香。遇见了法海和尚。
又是和尚。怎么处处都是和尚。阴魂不散。拆人姻缘。烦死了。不知道这次又要拿什么来对付我。我且静观其变。
说是静观其变。其实还是不放心。临出门特意嘱咐了又嘱咐。千万不要方丈内去呀。不要与和尚说话呀。去去就回呀。他满口应承。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往金山寺去了。
我心神不定。挺着孕肚在窗下徘徊。巳时过了。他没回来。午时过了。他没回来。未时。申时。酉时。
等不及了！我扶了小青。亲自驾船去迎他。
他被法海藏了起来。
我在金山寺大殿里涕泪横流。一见到法海。毫不犹豫就跪下了。求他大发慈悲允许我夫妻二人团圆。他当然不肯。他打着降妖除魔的口号。正义凛然。要收了我。
好你个贼秃。就凭你？
我登时翻脸。退后。念动咒语。一阵冷风过后。江水奔涌而至。一路横扫田野。农庄。集市。拔起结了果子的树。扳倒出穗的禾苗。卷走徒手的百姓。
顾不得那么多了。
还我许仙！否则淹了你的金山寺。
我与法海两两对恃互不相让。我有一千年道行。他才多少年。他斗不过我。他法力有限。护得住金山寺。护不住一城百姓。百姓是他的软肋。我是一只妖。不怜惜任何苍生。我只要美少年许仙。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只有。也只要这一个男人。为了他。我会拼命。不。我已然在拼命。
洪浪滔天。追逐。怒吼。汹涌。翻滚。一排又一排。都是我的委屈。随时要冲撞出胸口。发泄个痛快。
只要他还我许仙。我可以咽下这所有的委屈。委屈求全。哪怕精疲力尽。
法海叫我等。
良久。他握着许仙的手出来了。可是许仙。他不敢再看我。呵。他已变心。这么快。
[五]
我不死心。当着那贼秃的面。放下自尊。哀求许仙。求他不要折磨我。求他跟我走。
他闪烁其词。在他的回答里找不到我要的句子。想起他曾说过要一生一世对我好。他曾说过会保护我。他曾说过绝不辜负我。现在他又在说了。他说了又说。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在一堆废话里捕捉我想要的句子。但是没有。没有一个字是表达跟我走。自始至终。他不说一起走。他对我不好。他推开我。
千言万语。都是借口。终于他推开了我。
那一刻我万念俱灰。心绞痛。然后腹部绞痛。然后浑身绞痛。一颗笃定的心碎裂成齑粉。
我无力垂手。法术散尽。滔天洪水呼啸着扑面而来。死了也好。我想。原来一切都是徒劳。都是我一厢情愿。他竟不肯同我走呀。那就这样吧。死了也好。
姐姐！睁开眼。是小青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住巨浪。
有血从裙子下面不断渗出来。好痛！令我想起腹中还有胎儿。他等不及要出生了。在他的父亲抛弃他母亲的时候。他要来了。来的这么不合时宜。
拉着小青的手。我俩用尽全力逃出生天。留下一地烂摊子。不管了。
[六]
后来的结果想必泥萌都知道了。我被赶尽杀绝。镇压在了雷锋塔底下。
许仙最后还是受了法海和尚的盅惑。情愿拜他为师。就在金山寺出家当了和尚。有的话本子说他是为了陪我赎罪。有的话本子说他是为了陪法海念经。谁是谁非。谁知道呢。
我是一条白色蟒蛇。在西湖底下修行了一千年。有呼风唤雨的法术。还有化作人形的本领。
只因那一年清明节踏青遇着许仙。一时情动。追上去消遣。惹出许多恩爱。以及罪孽。
洪水漫过金山寺之后。死伤百姓无数。
我也为任性付出了惨痛代价。千年修行功亏一篑。失去男人。失去性命。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
雷达卡
发表于 2025-6-22 16:21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提升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5-6-22 23: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