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
(一)
坐定,点一杯金萱乌龙茶,旋即跳出取单口令:抬头即旷野。
目光飘过咖啡机,大圆灯,伏于电脑的姑娘,窗外,风吹得树叶乱跳,人来人往。白天的城市,清醒得像生活本身。
昨晚去壹方城买早餐,出来,蒙蒙细雨看着没有,不知不觉头发就湿了。抬手护住头,边跑边想一些旧事。春天才换叶叫不出名的林荫道,空无一人。习惯写字的人,心中都有一片原野吧。父亲就这样闯进来。
我很小就尝到失眠滋味。乡村的夜并不宁静,尤其冬天。狂风伴着狗吠,通宵达旦。我像灵敏的蝙蝠,潜伏于夜色,捕捉空气里细碎的声波。然后将它们叠加,剪辑,变成外婆口中无所不能的鬼神。整个夜晚,我都在逃跑。
冬天,我用被子做武器,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鬼怪进不来。春天的时候,这种防御开始失效。捂得满头大汗的我,不得不推醒身边鼾声如雷的爷爷,骗说我想上厕所。只要爷爷的声音划过夜空,我就安全了。可是,爷爷根本不像老人,他睡眠那么好,前一分钟还在说话,翻个身鼾声又响。我越来越频繁地想上厕所,越来越频繁地推醒爷爷。爷爷说你真吵。
我爷爷当年挑一根扁担,从湖南逃荒到湖北。勤劳是他的本钱,开垦
很多荒地。在某个特殊年代,被划为地主。他读书出去的儿子,也就是我爸,受此牵连,下放回农村。我妈响应国家号召,勇当苏联妈妈,又生了三个孩子。后来,爸爸妈妈带她们回城,我留在农村。晚上,就跟爷爷睡。
回到父母身边后,失眠好了。初三又开始。我爸喜欢上麻将。噼里啪啦的麻将,在夜晚不知疲倦地跳舞,我的脑袋就像一个舞场。我们吵架,冷战。直到中考那天,他出现在考场,要我好好考。
象一个循环,每到紧要关头,我的失眠便被唤醒。高三是一种倚仗,尽管家在学校,还是执意搬进集体宿舍。我羡慕走读的同学,不必时时刻刻生活在父母眼前,背着行囊独自上学,太酷了。我甚至跟爸爸提出转校,他没有同意。
余华在《十八岁出门远行》里写,他爸准备好一只红背包,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他就象一匹兴高采烈的野马欢快地跑出去了。
可我的十八岁,爸爸不让我独自出门,他送我去学校。中途,带我去归元寺数罗汉。进寺院前,告诉我不能踩门槛,哪只脚先进就从哪边数起,或者男左女右,我们就分开了。出来时,他问我许什么愿,他求的平安。那是我第一次跟爸爸独处。没有家庭的标签,他的笑有一种男性魅力,白衬衣把他的儒雅饰得格外醒目。就象一个女孩的成人礼,那天,我在心里刻下关于男人的初始标记。
几年后一个中秋节,一个男孩跑几百里,按地址找到我家,拎了一条烟一瓶酒一包月饼。把我窘死了,我们走亲戚的风俗是好事成双。爸爸却与他相谈甚欢。他们聊毛选聊诗词聊颜体魏碑,说着说着摊开纸笔。我爸喜爱书法,我从小就帮他拖对联纸。家庭困难时期,他把自己写的字粘在发泡胶上切割出来,涂金粉粘在红绒布上装裱成匾,换钱或交换人情。而男孩,刚在一个全国软笔书法竞赛上获奖。
(二)
爸爸妈妈说,他们要来弥补。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们开车在南头关等。从老家到深圳,这条路,我从没坐过大巴车,我的老父母帮我坐了。他们有太多东西要带,鸡,蛋,在农村买土猪杀好分装的肉,几大箱衣服。
太阳柔软得象要滴出水。跑了一夜的大巴喘着粗气停下,没有熄火。我爸先下,竟然背了一个公文包。他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们,转身上车,挽着我妈的手一步一步慢慢下来。那一刻,大巴车前门窄小的踏脚梯,掏空我脑中关于爱情的所有赞美,执子之手,浪漫至死。
他们来陪我一起等待新生命。我爸做饭,我妈每天到公司门口等我下班,象我爸挽她一样挽着我的手回家。整整五个月。
他们真的欠我吗?
我家五姐妹,我排第四。姑妈家堂兄比我大半个月。他出生时,奶奶把爸爸准备的十斤面条二斤红糖全拿走了。得知我是女儿,奶奶拿回半包面。爸爸知道后很生气,满月时大摆酒席,请来同事朋友亲戚,说女儿他也喜欢。
小学一年级,当我把五元奖金交给我妈,我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那是期末考试年级第一名的学校奖励。我婶婶和我妈恰好相反,生了五个儿子。周围人的眼睛像一支支利箭,嘴巴却见风使舵。我讨厌这样的地方。我为爸妈读书,更为自己读。
当我被房贷、奶粉逼得不敢辞职,当我看见枕边人无法排解的眼泪,想起打麻将的父亲说,他也需要娱乐放松。我的心解开了。
南方治愈我的失眠,却患上另一种病。疯狂想念当初执意离开的家。
在每年候鸟般的迁徙中,爸爸一直等在原地。为让我吃到理想的牛筋,一锅汤熬三天三夜。我的每一次行程,他都像雷达一样追踪。爸爸爱我,我也爱他,可是,我们看见的是同一样东西吗?
电影《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战争爆发后,不顾一切回到塔拉。那里不只是一块土地一个家,那是她的精神原乡,封印着她生命最初的原始密码。每一个飘泊的人,都有自己的塔拉吧。
第一次开车回老家,经过湖南,高速路上名人故居目不暇接,曾国藩,左宗棠,黄兴,蔡锷,彭德怀,贺龙,任弼时,刘少奇,胡耀邦,chairman 毛。我惊异于那片神奇的土地。
湖南话是我的母语。湖南花鼓戏是我最初听见到歌。吃的苦,耐得烦,霸得蛮。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小,我看见我爸、我叔和村子里的男人都是这样。我没去过爷爷的老家,只有一片模糊的概念。
现在的高德地图,已精细到乡村。我们常常打开它,输入老家门牌号,放大,再放大,就能找到家门前那条河,河边我们的房子。我的孩子在深圳出生,成长。老家,是他爸爸和爷爷生活的地方,而我是一株嫁接过去的植物,花里开着别处的香。他们以后也会忽略我,就像我忽略我妈。
我的老家正在变淡,一如我爸渐行渐远的背影,可它的指纹永远㠌在我透明的年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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