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天气一下子冷了。苗苗搬离那间阴寒的小院,和沙花一起住进了赵约的屋子。赵约走了,这屋子在她们三人之间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苗苗手上。她二人作伴,椰儿就惦着邝媛孤单,请求沙花让她调回二房。沙花暗忖,有椰儿居中调和,倒可以和邝媛处得融洽些,因此一口答应。
椰儿旦夕陪在邝媛身边,为她开解。郑脉脉始终下落不明,邝媛也就始终不露笑颜。这天杨幽送来封信,脸带兴奋之色。邝媛展信一看,却是郑脉脉的笔迹。信上写道:“娘,不早些给您写信,是怕您设法拦我。现在一切俱已安好,我还在此地开了医馆。镇江实现不了的心愿,倒在这里实现了。”邝媛急看信封,发信处果然是南京。她再往下看,道是:“女儿出走,并不是和锦添赌气。女儿要的,是一份完整的心意,既然锦添给不了这样一份心意,女儿宁愿舍弃。您和三娘、大娘弄得这样,不也是吃了共侍一夫的苦吗?假如一生只守着一人,相信每个人的道路都会不同。四娘、五娘是好人,您别为难她们。可能的话,撮和锦添和五娘吧,也许她们才是真正合适的一对。你女儿又漂亮又能干,不信找不到一个全心全意的男子。”
邝媛把信读了又读。杨幽道:“我买了两小时后的船票,再转火车上南京。”邝媛望望他道:“南京那么大,单凭着一封信,你上哪里找去?”杨幽道:“这不是我的主意,是龙家少爷的意思。他说如果找不到大小姐,不能确定大小姐平安,他就不回镇江。”邝媛心下稍慰,却听杨幽续道:“龙家少爷还说,只有大小姐原谅了他,他才会回来找五……五太太。”邝媛想到女儿信中的话,没有发火,却叹“冤孽”。杨幽神态平静,双膝着地。邝媛诧异道:“你干什么?”杨幽道:“杨幽入府多年,没求过二太太什么事,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向您陈说。”邝媛道:“是什么话,这等要紧?”杨幽道:“我和四太太……两情相悦,恳请二太太成全!”邝媛仿佛下楼梯时踏空了一级,胸口发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道:“你好大的胆子!”杨幽依然跪着:“杨幽是个单纯的人,也喜欢四太太的单纯。未得您许可,我们发乎情,止乎礼,绝无越轨;但纸包不住火,我也不想一段真情老是不见天日。”邝媛几日内连遭打击,突觉天旋地转。椰儿忙扶住她。杨幽关切地看她。椰儿道:“杨管家,你先起来啊!你看二太太都……”杨幽亦觉内疚,起来道:“二太太,您没事吧?”邝媛定了定神才道:“你先去吧。”杨幽不好再说,躬身而退。
他在竹林遇见沙花,便即行礼。沙花淡淡地望着林外,神思不属的道:“不必客气。”杨幽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稍一踌躇道:“五太太。”沙花花掉头看他。杨幽道:“龙家少爷待会儿就往南京去了。”沙花笑了一笑,笑容中却掩不住那股深长的惆怅。杨幽道:“龙少爷说,此去南京,若能得到大小姐谅解,他会回来找您;若不能,则终身不娶。”沙花一手抚着枯槁的竹竿,轻声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杨幽道:“请恕杨幽多嘴……有些事,总要争取一下。”沙花道:“我和苗苗能不能回家,全在二太太手上。她爱女心切。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冒这个险。”杨幽道:“为了龙少爷也不能?”沙花道:“为了任何人都不能!我自己的生死,我可以拿来赌;但是苗苗,我一定要把她好好送回干妈身边。”杨幽叹息而去。
沙花悄然转身,一边咀嚼着龙锦添那“见与不见”的话,一边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到了“登云亭”。她陡然惊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忙收拾心神,折回院中。苗苗正等得着急,一见她便道:“你上哪儿去了?龙锦添要离开镇江你知道吗?”沙花凄然一笑:“杨幽跟你说的?”苗苗道:“他刚才来跟我辞行,顺便告诉我的。”沙花坐在塌前软垫子上,看着门口道:“如果他出现得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结局都会不同。”苗苗道:“你就甘心让他走?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万一他找不到大小姐,你就一个人带着遗憾过一世啊?你现在去拦他还来得及!再不然,跟他一块上南京,当面锣,对面鼓,一一二二说清爽!”沙花长长的睫毛上蓦然缀上了两串泪珠:“别再说了。”苗苗摸着她的脸道:“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别事事只顾我啊!”
“嚯啦”一声,门帘掀开。苗、沙二人一抬头,见来人恰是龙锦添。苗苗惊喜的道:“你……你来找沙花?”龙锦添点点头,凝视着沙花道:“本来我没有勇气和你道别,刚刚在码头上,杨幽劝了我。我叫了黄包车来,车子就在外头等我,马上还要赶回去。”苗苗失望的道:“你不带她一起走?”沙花站起身道:“你不要为难他了。”
龙锦添正要开口,外面男啼女哭,一片混乱。苗苗道:“出事了!”奔出去看。只见三四十个仆人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往大门口“踢踢踏踏”乱跑。苗苗拽住一人想要探问,被他用力一推,险些跌倒。那人跑丢了一只鞋,也顾不得拾。
过了一会儿,嘈杂之声渐远,周围一片死寂,似乎整个郑家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只有地面微微震动。三人虽不知何事,却都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
“轰”的一声巨响,苗、沙齐声惊呼。龙锦添脸色发白:“敌人攻城!炮声从北边来,多半是孙大帅的兵!”苗苗道:“会不会打进来?会不会打进来啊?”龙锦添道:“要看我叔叔和黄司令了。”话音刚落,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大响,随即喊杀声由远而近,“噼噼啪啪”的枪击穿过重门叠户,直逼郑府。龙锦添道:“来得好快!北门失陷了!”他一个箭步跃回房内,掏出枪来,“啪啪”两声打掉柜锁,掏出一把金玉首饰。苗苗惊道:“你干什么?”龙锦添道:“你当我是贪财吗?外面来得这么快,一定是孙大帅的先锋轻骑。大队人马还没进城。我带着首饰逃跑,把这股先锋队引开,你们叫上二太太立刻上码头!”停了停道,“要是见到脉脉,帮我说声‘对不起’!”沙花一把扯住他道:“我跟你一起走!”龙锦添暴喝道:“胡说八道!”沙花凝望着他,手却紧抓他的衣襟不放。龙锦添一挣,“嗤”的一声,衣服下摆顿时撕了下来。他猛的搂住沙花,在她唇上重重一吻,推开她转身奔出。这是他第二次吻她。沙花扑到门边,双手抠住门板,眼泪川流直下。
苗苗哽着嗓子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咱们找二太太去。”才说了这句话,见邝媛快步走来:“愣着干什么?走!”当先而先。苗苗沙花紧随其后。走到二门,苗苗喜道:“这下逃得出了!”邝媛身子一颤,停了下来。苗苗道:“怎么?”沙花道:“您头痛症发了?”邝媛点了下头,一手扶墙,缓缓坐倒。苗苗道:“我们背你走!”邝媛惨然一笑,拂开苗苗的手道:“你二人弱质芊芊。背着我,出得了这个门,也到不了码头——半路上就要给人追到。”苗苗道:“不行也要试一试!”沙花去扛邝媛的右肩。邝媛阻住她道:“别管我,你们走。”苗苗急道:“不能让你一个人等死!”邝媛不禁动容:“四妹,生死关头,我看得到你的心!我屡次害你,其实大半就是为了你太像从前的我。我变了,你在这缸毒汁里却始终真纯。我实在是妒嫉你!如今我只求你一事:去和杨幽会合,回上海也好,到南京找脉脉也好,总之要代我平平安安活着。”苗苗揩着泪倔强的道:“我不!我不!”邝媛厉声道:“混帐!你母亲在上海等你!!”沙花震了一震道:“苗苗,走!”苗苗哭叫:“二姐,二姐——”一步三回头,被沙花拖出去了。
邝媛说了那一席话,且又心情激荡,更觉晕眩。却有一人扶着她道:“二太太。”外面枪声大作。邝媛定睛一看,却是椰儿,忙道:“你还留着干什么?”椰儿道:“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不走我也不走。”邝媛实已无力争辩,眼光一扫,突然想起一事:“我身上有火折子,你给我掏出来。”椰儿依言摸出火折,跑到各处点起二十几个火头。宅院、花厅、佛堂、书房、厨房、账房、库房、花园、竹林、“登云亭”……全都“毕毕剥剥”烧了起来。烈焰腾空,黑烟乱舞。邝媛点头微笑:“还是你知我的心意。我是郑家的当家,绝不容贼人入室搜刮。我本来……本来……打算出了二门放这把火,没料到老天要我自己给郑家陪葬。”椰儿在她身旁坐下,掠了掠头发。邝媛笑笑道:“从前我处死泪儿,她就咒我死于地火之中。不想今日果真应验。不过要不是你,我死之前势必还要为贼所辱。谁想得到,偏是在这关头,这病偏发得这么重。哈哈哈,大太太,我邝媛毕竟还是死在你的手里!”
碎玉在房里对着墙角喃喃自语;
邝媛倚着墙面,眼望天空,似悲似喜;
升仙居里一排女尸受热气所逼,脸上的白蜡渐渐融化,似乎都在流泪。
熊熊大火吞噬了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将无数的风光与无数的阴秽燃烧殆尽。红光映亮了半个天空。
客轮在江中前行,椰儿坐在船舷边,把头埋在双膝间抽泣。她离开郑家时大批乱兵已经入城。她一半靠聪明机警,一半靠熟悉地形,居然抢先一步到了码头。她前脚刚刚上船,乱兵后脚就把码头占了。这一班客轮也就成了“黄司令时代”的最后一班船。
沙花想起龙锦添,心中如刀剜的一般,却还是劝椰儿道:“二太太要你走是为了你好。”椰儿哭着道:“二太太说我要是不走,她做鬼也不会原谅我!”她抬起头,泪雨迷朦中忽然轻“咦”一声。苗苗道:“干嘛?”椰儿不好意思的道:“没什么。从前我没留心,我发现隔着眼泪,杨管家长得倒有点像二老爷。”沙花道:“郑乐淘?”苗苗、杨幽对望一眼,一瞬间热泪盈眶。二人携手,向郑府的方向,向着那片血也似的天空深深拜倒。江流滚滚,客轮中速,平稳,如同最有把握的人生。
二OO六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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