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学佛的人,永远都不能把任何一个论题停留在理解的层面上,它是要对生命情感形成影响力的;作为一个俗人、一个读书人,则有这样的权利,把这个问题停留在理解的层面上,作为一种精神的探索去理解它,拒绝它影响我们的世俗生活情感。就是说,我不愿意出离。
之所以要花重大的心思去探索无我这个话题,是因为它冲击了当代西方理性哲学的根基:我思故我在;它也冲击了人们生活的日常理解和观念,它也造成了诸多难以解决的困惑:例如无我了,为什么和尚还要修行?那又是谁在修行呢?
有人非常简单的理解这个问题:无我不是没有我,而只是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就可以了。可见,无我这个词的概念不清,有东方词语的那种含混不清的特色。无我,究竟是不是和我思故我在是完全对立的呢?无我,到底是我存在还是不存在的呢?
我们讨论这样的问题,会顿时让每个字都值得怀疑起来,弄成这样:这个字什么意思?那个字是什么意思?终于搞到我们什么都谈不了。哲学就会产生这样的问题,所以,谈哲学,它必须在一套语言体系之中才能谈,它有范畴、规范和范式。
所以,无我,它究竟是在什么范畴里的学问,它究竟应该在什么范式中进行议论?
它在缘起性空的范畴之中。则,在佛法的世界观中;它是和西方哲学的本源论(本体论)是对立的。本体论的大概意思是:这个世界有一个本源的根源或者原因;而佛法的世界观认为这个世界本具空性,这个世界所呈现的现象叫做缘起,而它的本性是空寂的,是没有本体(本源)的。而我思故我在这个判断是在本体论这个范畴之下的。
所以:无我和我思故我在,只是在字面意思矛盾了,但是,它们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下的判断;你不能说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是错的,在它们各自的范畴中,它们都是对的,尽管它们的字面意思是矛盾的。
那么,我们中国人是活在什么样的世界观之中的?我们活着“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本体论世界中。中国人是活在老子主张的“道”中的。老子的道,就是和西方一样的本体论,认为这个世界有个本源,哪个本源就是道。从这个意义上说佛道不分家,其实是分了家的。中国人活在本体论中,自我就不会被怀疑。
我们要确认一点,在我们的灵魂最深处,我们都会承认有一个完整的我存在着,而且我们从不会怀疑,虽然佛教说了两千多年,但中国人并没有能够真正的理解无我。
无论藏传佛教怎么从空间和时间怎么消解现象,顺带着把人也消解了,中国人还是无法理解无我。虽然中国人也试图这样理解无我,其实都不怎么成立,例如:我的手是我吗?我的耳朵是我吗?我的头发是我吗?我的心脏是我吗?等等,则没有任何一部分能代表我,于是就想说,那么我在哪里?其实这个论证的逻辑本来就不成功。因为我和我身体的部分,本来就是集合和元素的关系,当然任何一部分都不能代表我,而只有这个整体的集合能代表我。
我,和那台车,从概念上说就没太多区别,对,轮胎不代表那台车,但是,轮胎是车的一部分,车就是哪个整体的东东,那就是车。人也是这样。
那么,那台车为什么叫车?它的范畴是如何被界定的?为什么轮胎下面压的路面不能算车的一部分?显然,我们能够理解的是:那台车作为一个整体的功能被界定为一个独立的单元:车。这个功能是相对于谁来说的?没错,人类。
可见,我们人类是根据这样的一个规则,相对于人类来说,各种存在物形成的一个整体的功能,我们就会界定为一个单元,并且命名之。
例如一棵树,它的叶子,树干,树根,相对于人类来说,做了一个功能性的区别,给它命名了一个树字,所以它叫树了。对一只鸟来说,它是否需要这样的命名它,它才能生存?完全不需要。鸟的脑袋里,没有树这个概念。对于细菌来说,更加没有树这个概念,因为从它的尺度来说,这个所谓的树,就是一个相对人类的宇宙那么大的东东。
所以,我们要理解无我,是不能停留在现有的尺度去理解自我的,我们变成一只鸟,或者一粒细菌,或者上帝,这样,我们可以明白:自我就是我们一种习惯的执念。它在客观上并不存在,而只是一种相对于人的、被人定义的、功能性的缘起聚合之物。
我们可以从我们珍视自身的一切组成部分开始理解这种执念。包括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情绪,以及我们的精神感受。
事实上,当我们说:我很快乐。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快乐,一定有个原因,我们的某个感受快乐的机关被某个原因刺激了一下,生出一种愉悦感,我们把这个机关当成了我。
又比如,我说:我注意到你。我们又在说什么呢?其实,是我们有一个东东叫注意力,这个注意力被集中到某一个点上,我们就把这个注意力当成了我。那么,如果你探讨这个注意力的基础在什么地方,你可能找不到它,它没有一个固定的点,它是一个系统,血液、神经元、神经网络等等。于是你发现,这个系统,血液,神经元、神经网络,不是人人都有的吗?为什么它会是属于一个叫“我”的东东的呢?我和这个系统又有什么区别?
能读到这里就已经很神奇了。因为你会发现,这个属于“我”的“神经系统”,你压根就分不清它们到底谁属于谁。事实上,这个”我“就是人类文化生活创造出来的执念。
你只要放下这个执念,你就能马上发现众生平等的道理:大家都是一套神经系统。甚至来说,你和一只猫都没什么区别。
在我们能明白这个道理之前,我们必须依赖人类的文化生活创造出来的系统去搞明白这个无我的道理。于是哪怕我们听说了无我这个名词,甚至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你要让这个道理影响自己的生命情感,你就要修行。所以,绝对的道理是无我的,但要做到那种境界,却还是依赖于这个被文化生活创造出来的我去修行。
一只猴子就不需要修行。因为它不知道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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