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碎玉解除了杨幽的管家职务,说要请回汤问代掌管家。苗苗气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他们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吧!”杨幽反而开解苗苗,说做花匠也很好,吸风引露,可以羽化登仙。苗苗“呸”了声道:“你成仙,丢下我一个?”杨幽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苗苗笑着打他。她和杨幽的关系沙花已知,见杨幽如此淡泊,宠辱不惊,笑对苗苗说道:“这样的男人,亏你眼明手快,不然我要跟你抢的。”
郑府里上上下下,凡是邝媛起用的人,一律去职。夕云愁得长吁短叹,邝媛却急着要把郑脉脉送出府去。七七已满,郑脉脉别过各房,将要启程。众人碍着碎玉,都不敢送。苗苗对这位大小姐向有好感,她才不管碎玉,偏要和邝媛、夕云把郑脉脉送到大门。邝媛瞥了苗苗一眼,淡淡的道:“患难见真情,以前多有得罪,四妹见谅。”苗苗笑道:“我早就忘啦!”几人叙了一回,邝媛亲自把郑脉脉送出门外。脉脉去了,邝媛回身,却见碎玉和一群人呈雁形站在后面。
夕云道:“大太太,您干什么?”碎玉道:“我只跟你##说话。要问我,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夕云忍气站到一边。邝媛笑道:“原来在大姐心中,我竟然是个有资格的人,真是承蒙您的青眼。”碎玉笑道:“我不只有青眼,还有一双法眼。妖魔小丑,无所遁形。二妹你刚才送脉脉走,一脚跨出门槛之外,可知违了规矩?”邝媛心中一凛。碎玉道:“郑家的女眷非经许可,不准私自出门,违者要动家法。别人不知道,二妹你是旧日的当家,也不知道么?”苗苗插口道:“多走了一步也不行啊?要动什么家法?”碎玉向旁边一人望了一眼。那人低头道:“打折双腿,以儆效尤。”碎玉道:“二妹,你听清楚了吧?来人!”邝媛目光从左至右一横,森然道:“谁敢动手!”众人在她积威之下,反而朝后退了几步。碎玉大怒,夺过棒子,大步过来道:“我是正室,又是亦尘的亲娘,我就不信摁不了你二太太的头!”邝媛看着那半黑半红的大棒摇摇而来,暗道:“龙困浅滩,罢了罢了!”
蓦然间夕云朝中间一拦道:“老奴知情不报,着实该死。是老奴舍不得大小姐,拉拉扯扯时碰到二太太,她才一脚出门。大太太执法严明。奴才犯错,让##领,怕会有损公正,让外人以为您公报私仇,借题发挥。”邝媛道:“夕云!”碎玉狞笑道:“好,说得好!你是奴才,罪加一等,要打就打全身!来人!”小厮们对夕云已不怎样忌惮,当下一拥而上,两人踩住她手脚,两人击打。两根棒子此起彼落,下得又快又狠,落在血肉之躯上,发出“篷篷”闷响。旁观诸人心惊肉跳。邝媛踏上一步,碎玉正面挡住。邝媛与她对视,“篷篷”声不绝于耳。碎玉轻轻的道:“你用计逼走我大哥时,可曾料到会有今天?”邝媛欲待还口,猛然双手扶头,晃了一晃,晕倒在地。碎玉冷笑道:“头——风!”她不发话,众人任由邝媛昏倒,竟无人敢去问一声。
夕云极是硬气,背、腰、臀、腿,皮开肉烂,始终一声不吭,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苗苗叫了声“大姐!”碎玉道:“怎么?你不会为她求情吧?她从前是如何陷害你的?”苗苗浑身战栗:“我记得!可是她是个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禁不起啊!”向执棒小厮叫道,“住手,混蛋!”碎玉眉头一皱:“你看你哪一点像个大家闺秀?你母亲是怎么教你的?”苗苗道:“我本来就不是闺秀,我母亲只教了我做人的道理。”碎玉道:“你这是教训我?你可知你犯了大不敬?”
“咦,这么热闹啊?”沙花微笑走来,款款的道:“老爷的‘七七’刚过,大太太就打得府里鸡飞狗叫。这个理儿我不明白,大太太教教我,日后也好教导子侄们。”碎玉笑道:“原来你们已经冰释前嫌,联成一线。你也是来给夕云求情的?”沙花笑道:“不用求啊,她就快死透了,求了您,还白欠您一个情。”碎玉低头一看,果然夕云面青唇白,奄奄一息。沙花轻笑道:“不妨再加几棒,您这‘治丧期间,打人见血’的好名声就传遍镇江了。”碎玉“哼”的一声道:“走!”领着众人去了。椰儿汲了些井水洒在邝媛头上。邝媛醒转,虚虚的搭着椰儿。沙花、苗苗、阿良架起夕云,艰难的挪向二房。
椰儿道:“我去请大夫去。”刚一转身,手腕上像套了个铁箍。她一惊回头,见夕云死死拉住她,目光涣散,嘴唇翕动。椰儿为难的看向邝媛。邝媛俯耳过来。夕云极细弱的一字一字的道:“小,姐,保……重!”头一侧,咽了气。在她临终之时,邝媛不是什么郑家二太太,又成了她心目中的旷家小姐。邝媛木木地望着夕云,一动不动。沙花道:“二姐……”邝媛伸手合上了夕云的双眼:“真是死不瞑目。”
苗苗等解劝半日才离开了。临走前苗苗道:“沙花,你把椰儿留下照顾二姐吧?”椰儿正要答话,邝媛道:“不用,你们出去吧。托杨管家好生安葬夕云。要多少银子来跟我拿。我头痛得很,要歇一歇,想一想。”
苗苗她们去了,她坐在房内,日光从她东边慢慢的移到西边。
过了几天,龙警长又为郑乐山的案子来查了一次。碎玉便说订亲宴期间“三位妹妹都曾离席”。龙锦添早知她有此一说,已事先说给龙警长一番话。龙警长便转述来道:“杀人也得有个缘由。二太太、四太太、五太太没这个缘由。亲家公一死,得益最大的是大太太您。您虽然没有走开,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指使别人行凶,也是说得通的。”碎玉吓了一跳:“什么?你怀疑我?你哪里是查案,你是为你的亲家母鸣不平来了。”龙警长一笑:“我只是打个比方。大太太不要见怪。”他笑容一现即隐,转瞬间恢复了一副铁面无私的傲狠模样。碎玉只得言不由衷的道:“不怪。”
她三天两头催着要凶手,又重金贿赂驻军镇江的黄司令。黄司令向龙警长施压。龙警长无奈,随便捉了几个大盗,屈打成招,签字画押,硬说他们就是凶手。行刑那天还打发人来请碎玉。碎玉啐道:“脑浆子直迸,血糊淋拉的,谁要去看?”明知他是敷衍,也只得罢了。好在塞翁失马,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为己甚。
郑府内的三位姨太太危机四伏,城效别苑的三太太也一样不得逍遥。这天郑脉脉正为筹建医馆忙碌,忽然想起一墙之隔,好一阵没去问候曹细细了,就把手头的琐碎事务暂且丢下去看她。
曹细细好整以暇的削着苹果,把苹果皮削成了长长一串,见了郑脉脉,平和的叫声“大小姐”,随手又拿起一只苹果来。桌上已有七八个去了皮的苹果,都是郑脉脉和龙锦添送的。郑脉脉甚感疑惑:“三娘,您没事吧?”曹细细落寞的笑了一笑:“郑家这么多人,就只有大小姐还认得我这个‘三娘’。”郑脉脉道:“我不管旁人,我单知道您从小一直待我很好。”曹细细淡然笑道:“我对你好,一半是喜欢你,一半是讨好你母亲,你也不必太上心了。”郑脉脉只觉她今天形容举止与平日大异,似乎太沉稳、太从容了些,想想才道:“您凡事看开些,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就过去了。”曹细细削着苹果道:“我现在还有什么计较的?大太太说了,我和生生属相相克。生生十六岁之前,我不得进府一步。老爷不在了,扔我一个孤鬼在府外十六年,呵呵,谁知道十六年后是什么光景?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实在也是无所谓了。”郑脉脉心头掠过一阵不祥之感:“三娘,您……”曹细细用手在一排苹果上一掠而过:“脉脉你看,每一个苹果就是一个值得我撑下去的理由。而当这个理由不存在了,我就削了它的皮。结果……”她哈哈一笑:“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再留我一时半刻。”她话一说完,反手一刀。水果刀寒光一闪,她脖子上渗出一道鲜艳的弧形。
郑脉脉惨叫一声“三娘”。“当!”刀身落地。揉碎桃花红满地,曹细细已然滚倒。她两眼圆睁,两手紧捏,两腿抽搐,从生到死的那一瞬,突现笑容,像在笑人,又像在笑她自己的一生。眉弯眼秀,唇若涂丹,美艳中透出无尽的凄怆。
郑脉脉抚尸大哭。龙锦添唤了声“脉脉”,进门一瞧,不觉愣住。曹细细因自己无儿无女,慈母情怀便都移情在郑脉脉身上。郑脉脉成年前多得曹细细关照。她忆起往事,再见到桌上那八九个圆圆的苹果,更是心碎断肠。龙锦添苦劝无效,只好强拉着她求见邝媛。碎玉本待不准,转念一想,三太太大小是个“妹妹”,与脉脉又有半母之谊,硬要拦阻,有悖人情。她也知道近来外间多有中伤她的谣言,想了一想,故示大方,不仅让他们去,还派了两个丫头随侍。郑脉脉明知是监视的意思,当此悲愤之际,觉得和碎玉再多辩一句也是侮辱了自己,因此不屑一顾,大步而行。龙锦添倒和两个丫头周旋了几句,给了点赏钱,叫她们暗中照应邝媛。丫头们假意推辞,过后还是接了。受人钱财,就不好逼得太紧,因而由着龙、郑二人进屋,她们却在外间吃果子打“九连环”玩。
郑脉脉生性坚韧,极少哭泣,今天却一发不可收,好象要把许多年的悲欢都一次流尽。龙锦添又心疼又不知所措。邝媛病势沉重,衣衫不整,闭目养神,听女儿悲声不绝,突然道:“好了!死的又不是你的亲娘!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归老,你有没有这么哀切?”郑脉脉抽抽噎噎地嗔道:“你正生着病,还说这些话!”邝媛叹道:“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么?大太太这张网越收越紧,我和你四娘五娘出个院子也不得自由,形同软禁。再这样下去,恐怕吃碗饭、喝杯水也要看她的脸色。这个女人蛇蝎心肠,什么事做不出来?”郑脉脉愤怒的道:“孙大帅打黄司令,一路北来,尸横遍野。外面也是打,这里也是斗,中国人的本事全花在内耗上了!”邝媛追问道:“是驻防镇江的黄司令吗?”郑脉脉道:“可不是!他这几年是镇江的土皇帝,鱼肉乡里,不是好人。不过听说那个打他的孙大帅更坏,带的兵比土匪还土匪。”龙锦添道:“局势很吃紧,北门派了重兵,进出都要通行证了。连我们出城公干,也是荷枪实弹,也只能走到百里之外。再往北就不敢去了。”邝媛沉思着道:“怎么城里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龙锦添道:“听我叔叔说,黄司令怕人心惶惶,所以故意封锁有关孙大帅的消息。咱们私下说说不要紧,外面知情人泄露了一星半点儿就要枪决!”邝媛咳嗽两声道:“你明天给我弄一张通行证来。明天就要。”郑脉脉惊道:“你要出去?”邝媛不答,目视龙锦添。龙锦添应了。
他和郑脉脉说了一会子话告辞。邝媛道:“脉脉,你去看看亦尘,看看他的小生生,然后请他来一趟。假借看小孩子的名义,大太太的党羽就不会太在意。”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郑亦尘来探邝媛。他是名义上的当家,又是碎玉的独生爱子,行动自是不受拘束。邝媛半卧在床上,有气没力,见赵约也跟来了,更忍不住露出嫌恶的神色。
赵约笑笑道:“二娘,您病得好些了?”邝媛道:“我这个样子也叫‘好些’,世上也就没有病重的人了。”赵约闻到满房药味,本已不愉,听了这话,当场挂下脸来。郑亦尘道:“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邝媛苦笑道:“吩咐是谈不上,只是一件心事未了,要托托大少爷。”才说到这个“爷”字,突然上身一倾,吐出一口鲜血;头垂在床下,半天抬不起来。
郑亦尘夫妇原知邝媛心力交瘁,病情险恶,却说什么也没想到险到这个田地。郑亦尘忙去扶她。赵约暗中欢喜。郑亦尘向赵约道:“快去请个大夫。”赵约道:“万一叫娘知道……”郑亦尘怒道:“你就说是我说的!”他原本柔懦,但见邝媛这般模样,赵约犹自徬徨,忍不住生气。赵约仍是不动:“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何苦多一番奔波?”邝媛指着她道:“你……你……”郑亦尘大怒道:“你胡说什么?”赵约不服气道:“她是你的谁呀?你这么护着她?她往日骑在我们长房头上作威作福,手段狠辣,不清不白,何尝对你手下留情?”邝媛气息迫促,却仍词锋锐利:“不清不白?你们有多清白?清白就是哥哥嫂子合谋害得亲弟弟中风!清白就是一夜之间把儿媳妇变成了四太太!清白就是勾结官商欺榨镇江的平民百姓!清白从来不属于你们郑家!”赵约道:“你……你……我告诉娘去!”竟不行礼,掉头就走。
郑亦尘坐在床边道:“二娘别跟她一般见识。您刚才说有件心事?”邝媛朝房门一看。郑亦尘会意,走过去推上了门。邝媛轻轻的道:“明天是先父六十二岁冥诞。我如今落魄失势,不能去上坟了,我想请大少爷代我去烧些纸钱,尽尽我的一点孝心。”郑亦尘道:“这是该当的。我明日就去。”邝媛道:“这事若叫大太太知道,又要怪我派你的差使,又要想法子折磨我了。”郑亦尘尴尬的道:“我一个人都不说,只带了杨幽去。”邝媛摇头道:“不好,杨幽才从管家的位子上下来,容易引人注意。你不如带了阿良去吧?”郑亦尘道:“也好。不知您父亲的坟在哪里?远不远?”
邝媛顿了一顿方道:“不远,就在镇江城北二百里。坐上大车,一日可回。”郑亦尘道:“哎哟,北城门现在不知为何,查得很紧,怕出不去呢!”邝媛道:“这一节我自有安排。明天你先到别苑找龙家少爷,你跟他拿了通行证,就能畅行无阻了。”郑亦尘笑道:“那敢情好。我这就回去准备。”邝媛道:“连赵约也不能告诉。否则她会到大太太那里搬嘴。”郑亦尘道:“您放心。我会另外找个理由。”他走到门口,忽听邝媛道:“亦尘!”郑亦尘愕然转头:“怎么?”邝媛想了想道:“没什么,这一趟辛苦你了。”郑亦尘温厚的笑道:“您言重了。”他掀起帘子,欲待出门。邝媛又道:“亦尘!”郑亦尘又再回身。邝媛缓缓的道:“二娘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郑亦尘笑着出房去了。邝媛狠狠咬着嘴唇,咬得下唇出血,才把泪水忍回去。她揉着太阳穴,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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