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发现郑乐山的尸首,已是深夜时分。龙警长察探半晌,不见头绪,查点失物,少了些珍贵古董。亲家公在自己来赴宴时被害,他大感恼怒,与龙锦添稍一商议,也只得暂且先定个“暴民劫财杀人”。
邝媛等原本担心碎玉追查那晚各人的行踪,谁知碎玉哭得昏天黑地,不及追问凶手,却急急召来了郑家各地的老亲。这天几位太公皆在座,与郑乐山平辈的近支兄弟也都来了。苗苗、沙花不知何意,邝媛、夕云却隐隐的觉得不妙。果然碎玉且哭且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老爷去了,丢下我们娘儿们,又做不成什么事。好在有亦尘在这。今儿我想请各位叔叔伯伯做主,就定了亦尘做郑家的新当家。”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头儿道:“这是不消说的。”另一位也道:“大少爷是乐山的独子,自己也是做爹的人了。孝顺娘亲,扶养妻儿,是他的责任。”郑亦尘颇为惶恐:“亦尘无才无德,就怕担不起这个重担。”碎玉擦泪道:“谁是一生下来就会理事的?你是唯一的成年男丁,你不做,郑府也没第二个人能当。”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众亲戚都随声附和。郑亦尘苦辞不掉,只得应承。赵约大喜,暗赞婆婆这一招巧妙。
碎玉手帕子塞入袖筒,向邝媛道:“既然这样,妹妹你就把账房、银库的钥匙交出来吧。你也好歇一歇。”沙花、苗苗默然。邝媛想不出什么话来驳她,若拖延不交,又势必触动公愤,当下道:“我那里还有一笔细账,要请大姐过目。算完了,再交钥匙不迟。”碎玉道:“那就有劳诸位等一等。”叫杨幽、阿良、椰儿等奉上吃食,她与邝媛进了内室。
邝媛掩上门道:“咱们开门见山:你要夺我的位子,只怕没这么容易。”碎玉笑道:“不容易吗?你该不会以为,一个偏房小妾,可以跟长房长子争吧?”邝媛冷笑道:“说是亦尘当家,其实还不是你来掌权?以你大太太的仁慈德行,我和四房五房还有活路吗?”碎玉作色道:“如今可由不得你了。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你也不想我们姐妹之争,祸及旁人吧?”邝媛道:“你……你什么意思?”碎玉道:“脉脉好好一门婚事,要是出了什么差迟,就太叫人嗟叹了。”邝媛怔了下道:“你害的人还不够多,还想继续作孽?你以前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人在做天在看,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小心会有报应!”碎玉道:“哎呀,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出自你二太太之口,真是让人惊奇!你以为你害的人比我少?我把话搁在这儿,你让出当家,我保证脉脉顺顺当当去做龙家的少奶奶。否则会有什么变故,只有天知道了。”邝媛急怒攻心,待要说话,忽然一个趔趄,撑着椅子才勉强站稳。碎玉道:“妹妹,头风症又发作了?”邝媛道:“红口白牙的你别咒我,我不过是有点头晕。”碎玉笑道:“你在各房安插耳目,我在你二房里一样有人。你有头痛病的事瞒得虽然紧,还是被我的心腹探听到了。我做姐姐的总得为你打算打算。妹妹啊,你喝了那么久的药都不中用,可知道为什么?”邝媛惊疑不定:“你……你在药里做了手脚?”碎玉道:“妹妹你很聪明,可惜聪明得晚了点儿。当年药房是我大哥汤问掌管。我看你久治不愈,心焦如焚,就请他在你的药里加了一点料儿。妹妹,你不会怪我吧?”邝媛死死的盯着她,目中如要喷出火来:“你好毒!”碎玉逼近她身前,也紧盯着她道:“我曾想把你毒残毒死,可我大哥说,我们对付二老爷就是这么来的,重施故伎,会惹老爷疑心,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细水长流,让你长长远远得一个终身治不好的顽疾,更为妥当。何况你二太太大名在外,众人瞩目,也为我挡掉了不少明枪暗箭。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才是。”邝媛自知大势已去,无可与争,扶着头道:“钥匙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碎玉道:“什么?”邝媛道:“‘七七’后就让脉脉住到府外,立业成家,一任她意;孝期一满,立刻成婚。”碎玉笑道:“是了,咱们上前厅去。”
二人回到厅前,碎玉先向众人致歉,又说:“二太太跟我的账已经算清了。打从明儿开始,家里大小事务交由亦尘打理。此外老爷生前有个心愿,就是脉脉能学以致用,悬壶济世,再一个就是和龙家少爷喜结良缘。父丧期间,虽然不能办喜事,我的主意,老爷一旦落土为安,脉脉就往城外别苑住去。家里拨一笔钱让她自开医馆,三年孝满,即刻成亲。诸位以为如何?”众人有的赞叹碎玉尊重逝者遗愿,行事得体;有的还以为她赶郑脉脉出门,嘴上却都附议。郑脉脉大是惊诧,一心要问个究竟。邝媛狠狠看她一眼,她才不言语了。账房和银库的钥匙也便到了碎玉手中。
当晚邝媛把内情向郑脉脉、夕云说了。郑脉脉道:“我更不能走了!娘的处境如此凶险,我在府里,她多少有点忌惮。实在不行,还能请锦添的叔叔来稍作弹压。我一走,你和夕云姨还指望谁呢?”夕云心酸的道:“大小姐,亏你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我没什么,就是二太太,我真怕大太太赶尽杀绝。”邝媛笑笑道:“我怎么说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难道被她杀了不成?脉脉留在家里,我投鼠忌器,反而缚手缚脚。龙警长他们毕竟是外人,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家能倒过来管丈人家的事么?郑家的族亲们也不认账啊!”郑脉脉道:“反正我是不走!”邝媛喝道:“道理都跟你说了,难道还要我给你跪下吗?”
丫头在外报说“五太太来了”。邝媛母女忙各坐好。夕云倒了茶来。邝媛泰然自若的道:“五妹大驾光临,不知何事?”沙花笑道:“二姐怎么如此拒人千里?你当我是来奚落你的么?大太太当家,连我也同受其害,丫头仆人们说撤就撤,明日我那间宽宽大大的好房子就得让给赵约住了。”邝媛鄙夷一笑:“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动手了。”沙花笑道:“这还不奇,连四太太是她那一党的人,她一朝权在手,也当成脚底下的泥。四房里通共两个丫头,还裁了一个去伺候生生;又要我们各房凡有开支,先要经她核算。郑家的姨太太真难做呵!”邝媛笑道:“五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个是非圈子,好象是你自愿跳进来的吧?”沙花道:“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理由不重要,只要目的一致,就可以化敌为友。”邝媛笑道:“我从来没把五妹视为敌人。”沙花道:“但我和四太太是啊!可就连四太太也肯捐弃前嫌,和我合作。二姐你是一等一的精明人,‘合纵连横’这个道理,想必会参得透。”邝媛微微一笑。沙花道:“计策么,沙花资质鲁钝,一时还没想到,不过如果二姐愿意跟我们联手,互相照应,我们早晚能反败为胜,把大太太掰倒。”夕云道:“二太太……”邝媛挥手止住,向沙花道:“五妹说话坦白,我也就不绕弯子。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头里:假如有朝一日击败大太太,你和四妹要什么好处?”郑脉脉再也听不下去,站起来道:“娘,五娘,我先出去。”邝媛知她心意,点了点头。沙花轻笑道:“大小姐一尘不染,佩服佩服。请自便。”
郑脉脉去了,沙花凑近邝媛道:“我们的条件是,事成之后,您还我和四太太一个自由身。”邝媛一惊:“你们要离开郑家?”沙花看着她道:“正是!郑家是地头蛇,方圆几百里都有它的势力。若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安排,我们出了大门也到不了省城,更别说上海了。”邝媛笑笑道:“两位妹妹对我的信任非同小可。你们就不怕我重新得势,食言而肥,反过来钳制你们?”沙花坐回椅中,一手支颐道:“郑家各房,论气度魄力,唯有二姐。我沙花就赌你言出如山,说话算话。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路子——何况留着两个‘姐妹’,于你何益?”邝媛默然良久方道:“五妹真是个人杰,好,邝媛今日就发下毒誓,如能重掌郑家,必偿你们的心愿。”
沙花别了邝媛回房,见苗苗正在房里等她。苗苗道:“二太太怎么说?”沙花笑了一笑:“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苗苗道:“那我也稍微安心些。她跟大太太交手那么久,总比我们多点招数。沙花。”沙花道:“嗯?”苗苗道:“还有件事,我上次问你,你没答我。”沙花道:“你是说,我嫁入郑家,跟你作对,是真是假?”她背朝苗苗,推窗望月,却见云层墨蓝,无月无星,再过一刻,索性淋淋沥沥下起雨来了。
苗苗捶桌道:“你说呀!我死了也是个明白鬼!”沙花幽幽的道:“一场秋雨一场凉,怕是快入冬了。”椰儿在外说道:“五太太,外头怪冷的,您把窗子关起来吧。”沙花放下窗扇道:“我们认识多少年了?”苗苗道:“二十年了。”沙花道:“不错。我在五六岁上就认得你了。因为我俩投缘,连带两家大人也常有往来。承蒙干妈不弃,肯跟我父母这样的穷苦人家走动,还常给我带吃的来。我家是个窝棚,不挡风也不遮雨。冬天一家三口挤在一床破棉絮子里,冻得直抖。干妈送来一床厚棉花胎,那天我睡下去的时候,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厚实舒服的被子。”苗苗咳了一声,两行泪水垂下。沙花又道:“就在那一晚,大雷雨下了半夜,窝棚旁边的山坡塌方。我们一家给活埋在泥里。父亲母亲都死了,我活下来,是靠了你和干妈用四只手把我从土里抠出来。苗苗,这样的恩情,你说我会不会忘了?”苗苗揉眼不答。沙花仍是背朝着她,平平静静的道:“干妈把我抚养成人,你我又情同姐妹,对你们最好的回报就是让你们安安宁宁,快快乐乐。可是读了你的信,加上我亲眼所见,你根本就不快乐。我一个客人,连住的日子都有限制,我能帮得了你多少?我当时就想,要想长住,要想挣一点身份地位,只有嫁给郑乐山了。而要想麻痹你的对手,又只能假装和你反目。你天性不擅作伪,我只好连你也瞒过了,免得让人家看出破绽。三太太是第一个上当的。她在道观里有寄名符,生辰八字我都细细看了。我找木道人,给他双倍的赏钱,叫他说和生生相克的人不是属羊而是属蛇。接下来我本来要帮你谋算二太太,没想到峰回路转,叫我明明白白看到最可怕的是大太太!这一关我要陪你过,要跟你一起回家去见干妈。至于以什么身份回去,未嫁少女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妾,我都不管。”
“沙花!”苗苗哭着叫了一声,跳起来抱住沙花。沙花掉过头来,满面泪光。苗苗哭道:“我真是蠢,我还打你了,我还打你了!”她伸手就要抽自己的脸颊。沙花忙抓住她的手,流泪笑道:“你打我的那一刻,你心里比我更痛!”
椰儿在房外为她们把风,听到这里,也悄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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