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转眼间沙花住了十二天了。苗苗万般不舍,离愁别绪。沙花道:“还有三天呢,怎么就提前伤感起来?我来一趟,不拜见一下郑老爷和大太太,到底说不过去。面子情儿,也该敷衍敷衍。”苗苗道:“也说的是。”就领着沙花叩谢碎玉。碎玉明知郑乐山不喜苗苗,眼下又没什么利用价值,只点点头儿,说了两句客套话。
二人辞了碎玉,到书房见郑乐山。下人们说往佛堂去了。二人只得又到佛堂。郑乐山跪在蒲团上,手拿五柱香,无声祷祝。苗苗等了一会儿道:“老爷。”郑乐山把香插进香炉,磕了个头,转头道:“什么事?”忽见苗苗身边另有一人,秀美娴雅,清丽绝俗,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绷紧的脸色顷刻活泛开来:“这一位是?”沙花垂头不言。苗苗道:“是我老家的朋友,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姐妹沙花。她来了十二天了,二太太给了半个月的期,她临走前来跟老爷辞行。”郑乐山站起来揉着膝道:“忙什么?住不惯吗?金山焦山玩过了吗?多留几天再走。”苗苗惊喜,沙花却道:“还是不打搅了,长住下去,于心不安。”行了个礼,携了苗苗的手出去,右袖一滑,有意无意落下一个荷包。
二人出了佛堂,苗苗急道:“老爷都说留了,你干嘛非要走啊?”沙花笑道:“又不是我的家,名不正言不顺。哎哟!”苗苗道:“怎么?”沙花道:“我把干妈送我的小荷包掉了!”沙花每逢春秋两季,必犯气喘,且常失眠。苗苗的母亲将沙花视如己出,便到处求医问药,配了一个偏方,用荷包盛着,让她常随身边。苗苗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沙花道:“那是干妈一针一线缝的,可不能落下。你先回去吧,我往来路上找一找。”苗苗道:“我陪你找。”沙花道:“不用了,我去去就来。”
她目送苗苗走远,毫不犹豫,抽身返回佛堂。郑乐山正在把玩荷包,一见沙花,犹如天上掉了个活宝贝,忙笑着走近道:“姑娘的东西掉了。”沙花伸手去拿,一抽没抽动,叫声“郑老爷!”连眼皮子都羞红了。郑乐山紧捏着那荷包,原不过是借机调笑。这时看她娇羞动人,鼻中闻到一阵女儿香,不由心摇神弛:“我把荷包给你,你可给什么给我?”沙花怯怯的道:“那本来就是我的。你是老爷,还抢女孩子家的饰物。”郑乐山越发大胆,一面把荷包塞进她手里,一面握着她的手。她一甩没甩脱,他的手已爬上她的膀臂、肩头,左手一勒,把她圈在怀里。沙花徒劳的挣扎道:“放开我!”郑乐山笑道:“知道我在里面,他们听见了也不敢进来。”沙花哀求道:“这……这是佛堂啊!”郑乐山笑道:“温香软玉在怀,胜过西方极乐世界。”他右臂回转,按住沙花,想去咬她的颈子,蓦然间身子一抖,放开了她,跌跌撞撞,坐倒在蒲团上。沙花似欲转身,却又并不出门:“郑……郑老爷,您没事吧?”郑乐山脸上肌肉扭曲:“我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毒汁!我在佛前求了多少次,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沙花目露怜悯道:“圣人也说,食色性也,郑老爷何必过于自责?”郑乐山奇道:“你不怪我?”沙花摇了摇头,泪水直流下来。郑乐山又感激又怜惜,忙趋前给她拭泪道:“好孩子,别哭,哭得我心都碎了!”沙花哽着嗓子道:“沙花早就听说老爷的才学,今天有幸见到老爷的堂堂仪表,更……更增仰慕。”郑乐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沙花道:“老爷如果不嫌沙花蠢笨,沙花……愿意侍奉老爷……”她越说声音越低,后几个字细如蚊鸣。郑乐山又喜又忧,苦笑道:“红袖添香,以娱晚景,又是你这么蕙质兰心的姑娘,有谁不想?但是……但是……我不能误了你的终身。”沙花剪水双眸一抬,陡然间单刀直入的道:“老爷得了那个病,沙花早就知道。”郑乐山又羞惭又不解:“你……你知道?我如今老了,男女之事力不从心,你还愿意跟我?”沙花走前几步,蹲下来望着郑乐山道:“沙花倾慕的是老爷这个人,求的是丝萝得托乔木。老爷有没有病,有什么病,与沙花都不相干。”她说着脸又红了,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就不知我有没有这份福气。”郑乐山开心得喘不上气来。沙花珠泪夺眶而出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起身要走。郑乐山一把拉住她道:“不不,不是,难得你这么善解人意,我立刻叫二太太操办去!”
迎娶五太太沙花的盛大排场,几乎可与当年碎玉进门时相比。碎玉、邝媛陪笑忙碌,愤懑难宣。曹细细想想自己的落魄,更是酸楚。这其中最震惊的又数苗苗。郑乐山一时找不到好房好屋,竟让苗苗搬到升仙居附近阴暗潮湿的小院落里,将大院子腾出来给沙花住。沙花到祠堂拜祖先,也是与碎玉、邝媛并列。郑乐山对沙花的恩宠,郑家上下都惊叹称奇。
这天沙花带着丫头椰儿散步。沙花问知椰儿是邝媛送来使唤的,便存了个心,套问她身世,试探她和邝媛关系的深浅。二人正走着,迎面苗苗也领着个丫头逛了过来。二人狭路相逢,只得互相浅笑。沙花道:“苗苗……”苗苗“哟”了一声道:“你大我两岁,可我入府在你之前,你该叫我‘姐姐’,怎么能叫‘苗苗’呢?”沙花一笑道:“先入山门者为大,姐姐说的是。”苗苗冷笑道:“五太太果然善于审时度势,随波逐流。”沙花笑着摇头,兀自前行,到了苗苗身前,见苗苗并无让路之意,便道:“借过。”苗苗道:“人你已经抢了,路也要争吗?”沙花仍是温和的笑着:“四太太,你该记得,我曾经问你,我留下来时常陪着你可好。你说你求之不得。”苗苗冷冰冰的道:“我没你那么多鬼心眼儿,听不出你的言外之意!”沙花笑着推推她道:“只怪姐姐你笨。”苗苗愣了下才道:“我是笨,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沙花下巴仰起,收了笑容道:“论样貌,论人品,你不见得强过我,凭什么你可以嫁入豪门而我要在外面受洋人的气?你有的我都要有,你没有的我也要有!我进府几天,替你逃过了两劫,也算对得起你了!”苗苗嘴唇抖得像含了滚烫的蜡烛油:“你跟我说这种话?你跟我算账?我对你的情分要怎么算?对你的信任怎么算?我妈对你的照料你怎么算?”椰儿和另一个丫头吓得不敢吱声。沙花淡淡的道:“干妈对我的恩情我会用一辈子去报,我会比你更孝顺她老人家。至于你,我倒愿意跟你和平共处,可是你太执着,太看不开。这几天你人前人后说了我多少坏话?你以为我不知道?既然这样,还惺惺作态,称什么姐妹?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啪”的一声,沙花颊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雪白的肌肤上顿时高高肿起五个指印。椰儿惊呼:“五太太!”苗苗一掌打过,自己也受了很大的震动,呆在那里,作声不得。沙花嘴角流血,微微一笑,目中含泪,极慢极慢的道:“我欠你的,从此都还清了。”用力一挤,擦过苗苗身边,快步而去。苗苗顾不得是在外头,抱头大哭。
椰儿晚间伺候沙花睡下,掩上门,去见邝媛,将白天的事一一说了。曹细细也在二房里闲聊,听了便道:“她们翻脸,对咱们有好处。”邝媛不理她,却问椰儿:“据你看来,她是真的反目,还是演一场戏,掩人耳目?”椰儿道:“椰儿不会分,不过当时四太太真的很生气,那一巴掌也打得真重。两个人都哭了。”邝媛拈了一枚核桃,夕云为她磕开硬壳子,把核桃仁子捧给她。邝媛用长指甲捏住,送进口中道:“三妹,你以为呢?”曹细细道:“沙花这丫头眼皮子浅,贪财贪势也是可能的。眼瞅着四太太享福,想分一杯羹也不奇怪。”邝媛道:“也只好先看着罢了。这沙姑娘一转脸就成了五太太,道行可不简单……”脑中一阵刺痛,说不下去了。夕云忙上前扶她,曹细细惊疑不定:“二姐,您不舒服?”夕云笑道:“没什么,二太太昨天睡晚了,休息一下就好了。”邝媛竭力压下疼痛,冷然道:“三妹,你回去吧。我不陪了。”夕云又补上句:“椰儿也去吧。”
曹细细、椰儿退去,夕云半拉半抱,把邝媛挟到床上。邝媛喘着气道:“糖核桃吃了几大盘,没一点儿用!”夕云搓着手道:“可怎么好呢?刚才好在是三太太,要是大太太,不知趁机掀起什么风波来。”邝媛道:“椰儿是信得过的,倒不用去愁她。你说让脉脉给我看看怎么样?”夕云道:“大小姐才毕业,医道再好,经验总是不够。”去打了盆滚水来,净了手,为邝媛按摩头部。
椰儿蹑手蹑脚的回到她的下房,一掌灯,见沙花静静的立着,失声惊呼:“五太太!这……这么晚了还不睡?”沙花道:“半夜不睡的,又何止我一人?”椰儿强笑道:“我走了困,睡不着,出去散了一回。”沙花向她默默凝视,良久方道:“我还要写封要紧的信,你先睡,别陪我耗着了。”出房去了。椰儿想着她的话,一夜不曾好睡。
次日一早,郑乐山忽然来了兴致,请沙花、郑亦尘、苗苗跟他打几圈麻将。沙花奇道:“你听清了?四太太也去?”椰儿道:“听清了,说是昨天四太太到老爷那儿认错,请老爷原谅,带说带哭的。老爷训了她一顿,过后却安慰她了。”沙花笑笑不言语,把一封糊好了封口的信拿着摩挲,出门前却忘在桌上。
她和椰儿走进后厢房,请了安坐下。不一会儿苗苗、郑亦尘先后到了。苗苗对郑亦尘不大搭理,对沙花却满口“妹妹”。沙花忖度她的心思,微笑以对。第一局郑亦尘通吃三家,苗苗笑道:“大少爷,你怎么抢老爷的开门红啊?自家人也打得这么认真。”沙花笑道:“玩牌的乐趣就在于抢,让来让去只会显得虚伪呵!”苗苗摸着沙花的手道:“五妹这只手就擅于抢,拿什么东西都特别快。”沙花反转来压住苗苗的手笑道:“四姐的手本来是最会推的,现在看来,是欲迎还拒呵!”二人唇枪舌剑,说了一回,又一齐娇滴滴的笑了,似乎只是开开玩笑。
郑亦尘听得冷汗直冒。郑乐山拍拍他道:“亦尘,是不是病了?”又笑道:“你妹妹是学医的,正好近水楼台,先给你看。”沙花笑道:“真亏老爷想得到,连诊金都免了。”郑乐山大笑。苗苗道:“五太太有所不知,名医都不给家里的亲人看病,大少爷还是另请郎中吧。”郑乐山笑得咳嗽。苗苗、沙花一个给他捶背,一个为他抚胸。苗苗百忙中不忘去刺郑亦尘:“大少爷也不来搭把手,还消消停停坐在那儿。”沙花轻笑道:“孝顺是放在心里头的,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假的也总归真不了啊。”在场四人中,郑亦尘是唯一的“晚辈”,附和哪一方都不好,反驳更不妥了,因而只是讪讪的笑。沙花对椰儿道:“我的帕子忘在家里了,你去替我拿来。”椰儿应了,片刻即回,沙花接过洒了花露水的绸帕给郑乐山擦脸。
天近晌午,沙花陪着用过午饭,回房小憩。椰儿点上安息香,待要出门,沙花叫她道:“你帮我拿手帕的时候,怎么没顺手拿桌上那封信见二太太?”椰儿惊道:“什……什么二太太?”沙花靠在床头,一手捏着那信道:“你不用怕,实话实说。”椰儿“扑通”跪下道:“五太太,我没有做过坑害您的事!”沙花道:“没有吗?昨儿晚上你上哪去了?”椰儿磕了个头道:“昨天我把您和四太太吵架的事告诉二太太了。”沙花道:“你是她派到我身边的眼线?”椰儿只是磕头。沙花双手扶她起来,叫她坐到小木凳上:“那么今天,你为什么不把我这封信偷给二太太过目?给她看了信,再原样封好,我未必能够发觉。”椰儿道:“您的私信,里头说的肯定是重要的话,我不想为了几个赏钱出卖##。”沙花定定的望着她,眼神变幻:“可是昨晚你又背着我上二房去?”椰儿低着头道:“二太太派了我差使,我一趟不去也是躲不过的。我就拣些无关紧要,不会对您伤筋动骨的事去回她。”顿了顿又道,“有的事,椰儿不能不做;但有的事,椰儿就绝不会做。”沙花赞赏地点了点头:“好丫头,有骨气。你对我知无不言,我也就言无不尽。我在信封上做了记号,如果有人动过,就有变化,而结果是没有。”把信朝她手上一扔道,“你拆开来看看。”椰儿不敢拆。沙花道:“拆吧。我是要教你道理。”椰儿才撕开封口。
抽出的不是信笺,却是银票。她不解的望向沙花。沙花慢慢的道:“这些银票是老爷赠给我的,每张上都有钱庄的朱记。你要是拿这封信去向二太太邀功,我就向杨管家报失窃,说你手脚不干净,自有办法将你人赃并获。”椰儿浑身筛糖儿似的抖个不住。沙花道:“所以你的仁心救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我今天开诚布公跟你说一句,我虽然不及二太太那么精明厉害,只求自保,却是绰绰有余。谁打我的主意,都注定没有好下场。”椰儿连连点头。沙花笑道:“如果我要你反过来,变成我打入二房的眼线,你干不干?”椰儿大着胆子摇了摇头。沙花颇觉意外:“你拒绝我?”椰儿垂着头道:“我被卖到郑府,不但##作践,连别的仆人也欺负我,脏活累活全是我做。我那时才十四岁,一时想不开,就到竹林子里寻死。是二太太路过救了我,又骂醒了我,让我去服侍夕云姑姑。我不能害五太太,更不能背叛二太太。”她抬起头,神情中三分肃穆,七分坚毅:“五太太要是苦苦相逼,椰儿顶多再去一次竹林!”
沙花不由得刮目相看:“很好。你不忘旧主,也就不会伤害我这新主。我不难为你。有你做伴儿,我还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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