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邝媛把剥下来的糖纸一张一张摊着,拼出一些美丽的图案:“你猜三太太这会儿在干什么?”夕云笑道:“在屋里偷着乐呢!”邝媛笑着摆手:“不,她是到大太太那里,幸灾乐祸去了。”夕云一想不错,哈哈笑道:“这下子可够大太太喝一壶的。”邝媛把桌上的糖纸一拂:“那么你猜四太太在干什么?”夕云笑容顿敛,望着邝媛。邝媛道:“升仙居重地,生人勿近,进去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脖子上还有瘀血手印。夕云,”夕云颤了一下。邝媛续道:“你相信郑家有鬼吗?”夕云道:“老奴不知。”邝媛道:“鬼神之说,原属虚妄。二老爷被他们摆布迫害,我求了多少神也没效用。可是神虽然不灵,鬼偏偏灵验。这么多年来,郑家不贞的女子都是关进升仙居,一夜之后,必死无疑。我问过许管家,他也含含糊糊讲不清,连大太太也不知底细,好象只有老爷胸有成竹。”夕云想了半日道:“也许真有个鬼吧?您以前……不是看见过吗?”她说着就要下跪。邝媛一手拉住她,一边看着房梁,仿佛上面就悬着个吊死鬼:“不错。当年我和二老爷被大太太诬陷,有口难辩。老爷信以为真,虽然念着夫妻一场,有心保我,他老子,哼,我那公公,却恨我弄得他两个儿子不和,执意要惩治我。送我进升仙居的那个晚上,天也是这么黑……”她瞄了一眼窗外:“门开了,开得又慢又涩,我前儿在梦里还见到了。我影影绰绰的看到里头有人,吓得大叫,伸手一推,又冷,又滑,又硬……”她已不是在追述往事,却像是重见了当年的一切,眼中露出极大的恐惧:“我吓得连哭也不会哭了。就在这个时候,是夕云你在门外哭求,又说捉贼拿脏,捉奸在床,只凭捕风捉影,怎能将我入罪?你说要关的话,就把你夕云也关进来,死也有个伴儿。你这一拖延,我忽然开了窃,哭着嚷着说我怀了身孕……”夕云泪水涔涔而下:“那次是小姐你的一个坎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几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像在娘家那样叫邝媛“小姐”。邝媛拍拍她的手,闭目不语。她果然有后福。本是权宜之计,谁知大夫一诊,竟是喜脉,她真有了孩子!靠着那个聪明讨喜的女儿郑脉脉,靠着她后来的极力迎合与耐心解释,她重又赢得了郑乐山的宠爱。邝媛心道:“脉脉,夕云,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只要腔子里这口气不断,我绝不负你们。”她转而想到苗苗,生出些许内疚:“只怪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否则也不用小小年纪就走上黄泉路。”
苗苗手脚发软,整个人瘫在地上,唬得动弹不得。她初进门时也像邝媛当年一般看不清东西。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清屋里整整齐齐站着一排女人,都是衣衫华丽,妆容丰盛。然而衣服遮不到的地方,脸、脖子、手,都在月光下发出白莹莹的光。苗苗起初窃喜有这么多人作伴儿,再看她们不言不动,表情僵硬,脸上堆着厚厚的白蜡,才知她们全是尸体。
有几具女尸衣式古老,还是清末的打扮,似乎是郑乐山父亲的姬妾。最边上一个几乎和苗苗差不多年纪,正是郑家前一位四太太泪儿。她和别的女人一样,入不了祖坟也化不了灰,都被处理过了,又封了白蜡,制成了干尸。
苗苗把头埋进膝盖间,筛糖似的直抖,心里只想:别怕,别怕,到明天早上就好了!
“格!”
苗苗一抬头,见有一具身形臃肿的尸体移到了队外。苗苗疑心自己看错了,却见她阴森森的转了过来。苗苗寒毛直竖,纵声尖叫,却像被磁石吸住了般的站不起来。那女尸一步,一步,僵硬的挪过来,环佩丁当,衣裤摩擦的“悉悉索索”声在死样的静寂中极细微,又极真切。来到近处,见她脸上蜡层极厚,眉眼、嘴唇却画得极鲜明,如同一张诡异的面具。她双臂张开,作势待袭。苗苗心跳得感觉不到,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陡然跃起,向旁一闪。女尸一扑不中,身子一侧,闪电般掐住了苗苗的颈脖。苗苗气为之窒,仿佛生命的汁液正一点一滴被那双阴湿的大手挤出去。迹近昏迷中,杨幽、郑亦尘、沙花、母亲……“唰”的闪过脑海。苗苗本来将要断气,想到母亲,突然生出一股刚勇,拼命挣扎起来。
扭打中她和女尸一起摔倒,她一手抵拒,一手在身边乱摸,想找一块砖石,无奈只摸到光溜溜的地面。那尸爪粘乎乎、冷冰冰的又叉住了她。她情急智生,拔下头上的金凤钗插进女尸胸口。女尸怪叫一声,手上松了。苗苗拼死压在她身上,拿钗子那尖利的一端,没头没脑、没上没下的乱戳,头发狂舞,血点子四处飞溅:“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就算你是鬼我也杀了你!!”女尸不动了,她也不动了,激斗过后她力气全失。躺在女尸旁边,她睁着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郑家爆出了大新闻:四太太关了一夜,居然没死,被老爷亲自接到书房去了。碎玉、邝媛、曹细细无不大吃一惊,想这丫头如此硬朗,连阴曹地府也不收她!
郑乐山在三面书架中审视着她。苗苗紧紧裹着毯子,脸白得没一丝血色,目光却异样的炯炯发亮。郑乐山不得不承认她的美,就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她仍是美的。他道:“你颈子上的两道手印是怎么回事?”苗苗道:“鬼抓的。”郑乐山道:“你真看见了那个鬼?”苗苗心有余悸的道:“是鬼!是鬼!”郑乐山道:“你怎么逃过了他的手爪?”苗苗道:“我用钗子刺她,用力的刺,下死劲儿的刺,她就死了。不,鬼本来就是死的,她又死了一回!”郑乐山吁了口气:“很好,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要提。既然你能平安出来,也是天意。你跟舅老爷的账我也不想算了,还是做你的四太太去罢。”苗苗站起来道:“谢老爷。”脚下一绊,差点跌倒,忙撑住桌子,又喃喃的道:“谢老爷。”
苗苗侥幸逃得一命,却从此失宠了。那架绘着北固山风景的大屏风给搬走了,原来的八九个丫头裁的裁,撤的撤,只留下小灵和两个粗使丫环。郑家诸人原来个个都怕苗苗,这时候却漠不关心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连小灵也不似往日恭顺。
这天赵约挺着个大肚子过来请安,这时她已怀胎九个月,即将临盆,本来不宜乱走。苗苗见她恭敬得近于侮辱,也知道她的来意,因此拉着脸一声不作。赵约道:“四娘,这是约约最后一次来问您的安。老爷说了,从明天起,四院可以不必来了。您瞧老爷多疼你啊,晓得您受了惊吓,就不准我们打扰,让您安安心心的调理。”苗苗“哐啷”一声摔掉了饭碗:“滚!”赵约一惊,随即笑道:“还是这么大的火气。劝您省省吧,‘时移势易’这四个字,您是念过书的,一定懂。”她转身出门,小灵送了她出去,一路抱怨:“人家做下人的跟着##赚好些体面,我不知倒了什么霉,来伺候这个主儿。”赵约笑着添油加醋了几句,回去学给郑亦尘听。郑亦尘愁眉深锁道:“四太太是苦命人,都是我害得她。”赵约白了他一眼,忙自己的去了。郑亦尘想了想,到上房寻他母亲。
碎玉头上勒着一条布带。郑亦尘道:“娘,您好些了?”碎玉冷哼一声道:“被你二娘三娘气伤了,还好呢!”郑亦尘说了几句闲话,话锋一转道:“倒是四太太可怜,谁都敢去作践。”碎玉不在意的道:“我自己麻烦一大堆,我还管她呢!”郑亦尘道:“她落到今日的地步,一半是为了我们长房啊!”碎玉小指头儿点着他道:“你可仔细!她现在是郑家的四太太,不是你的二姨奶奶,你还不避避嫌疑。”郑亦尘急道:“可是……”碎玉一拍桌子道:“你有空操这个心,不如关心关心你的亲舅舅!他为了不牵连我,大包大揽,说所有的事全是他一个人做的,跟我完全无干。他一个人扛下来,更了不得了,给押到龙警长那里,判他遣送原藉。汤家老家早就没人了,这一去,天高路远,就跟发配充军似的,也不知这辈子还见不见得着了!”呜呜咽咽,大放悲声。郑亦尘劝了半日,碎玉略止了些,道:“我把我的体己钱拿了一半,你也凑一点来,咱们悄悄给龙警长送去。路上你舅舅也不会太吃苦,也有几个钱将来防老。”郑亦尘只得去了。
他乍着胆子去探苗苗,走到分叉路口,左边一条通向四房,右边一条通向他自己的院落。他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向右走过去了。秋风中,他的背景寥落而畏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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