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灵快手快脚的打扫房间,苗苗坐在那里瞧她,目光也不知是嘲弄还是同情。“当!”小灵失手砸了个描花金边的茶碗。她大惊失色,忙跪下请罪,又说“昨晚做针线睡晚了,今天头昏昏的闯了祸。”
苗苗伸手扶她起来道:“砸了就砸了,又怎么样?我自从进了郑家,撕的剪的摔的砸的比你多一百倍。”小灵垂头道:“那怎么同呢?您是四太太,我是小丫环。”苗苗笑道:“你说主仆有别?你到上海看看就知道了,有钱人满街都是,也没见人家用多少仆人,也没见他们把仆人不当人的。”小灵一双俏眼忽闪忽闪的道:“四太太真是好人!”顿了顿又道,“恕小灵大胆说一句,您……就甘心在这儿呆一辈子?”苗苗心不在焉的道:“不甘心又如何?”小灵推窗一望,关窗走近:“这房门又没锁着。”苗苗道:“你说逃走?”小灵“嘘”了一声道:“二门外虽然有人守着,夜里却有个换班的当口。前后只得几分钟,可够您出去的了……”她话没说完,双手已被苗苗握住:“你不是开玩笑?你为什么帮我?”小灵低声道:“这种事冒的是大险,我好拿来说笑么?郑家上下都知道四太太受的罪,背地里都替您不平。您对老爷虽然厉害些,对咱们下人却一向体恤。小灵也是个人,也懂得识人的心。四太太要真的想走,小灵现在就给您收拾!”苗苗喉头一哽,眼泪不觉涌了出来,半天才道:“好小灵,我要是出得了这个家,天高任鸟飞,我从此供你的长生牌位!”小灵也流泪道:“四太太快别这么说。我这就去跟大门那儿的人探探口气。”她刚一转身,苗苗又叫住她道:“当心别走漏风声!”小灵点着头急急去了。
她抄近路,分花拂柳,未至大门,却进了邝媛的院子。那院子在四房太太的居所中,是最大最气派的,门楹上雕着飞凤,连门环都是擦得照见人影的黄铜。她进了门,先到偏厢寻夕云,夕云领着她求见邝媛。邝媛眼皮儿也不抬,歪在床上翻账本儿。“四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小灵笑道:“我照您的吩咐去做,她已经上当了。”邝媛道:“是今天晚上?”小灵道:“错不了!”夕云扶邝媛坐起来道:“二太太您算人真准哪!”邝媛一笑道:“小灵,你做得好,当初我把你安插在四太太房里,果然没有走眼。”小灵顿时浑身骨头轻了几两,满脸媚笑:“为二太太办事是我几生修来!以后小灵更加用心,照二太太的意思去做!”邝媛道:“夕云,你带她去领赏。小心别让四太太看见。”夕云带着千恩万谢的小灵去了。
一时夕云进来复命,服侍邝媛吃茶,一边道:“刚才出去,跟舅老爷打了个照面儿。”邝媛眉头一皱道:“汤问?”夕云道:“可不是?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咱们的私话儿,叫他进来坐坐,他说是随便转转,还问候你,叫你别太操劳呢。”邝媛哼了一声道:“猫哭老鼠。”夕云道:“他是大太太的亲大哥,要是看见小灵从咱们这儿出门,保不定会告诉大太太。”邝媛想了想道:“随他吧。大太太对四太太早就眼红眼绿的,乐得隔岸观火。”夕云道:“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邝媛瞥了她一眼道:“你这是在教我?”夕云举手在脸上轻轻一击:“人老了,就管不住这张招死的嘴。”邝媛叹道:“咱们这次对四太太出手,也是情非得已。我瞧她年纪跟脉脉也差不了几岁,还是个傻丫头呢!”夕云道:“您想大小姐了?她那‘金陵女子学堂’今年也该毕业了,到时候您有的是日子疼她。”邝媛道:“也没几个月了。她可来不及拜见四太太了。”夕云道:“私自离府是大罪,四太太不死也要脱层皮,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这边小灵已把衣物、银票打点妥当,扎了个小包,让苗苗揣在怀里。暮色沉沉,苗苗随着小灵出了院子。二门那儿果然无人站班。苗苗心中一阵紧张,想想回到上海,回到母亲身边,不禁又悲又喜。花园内一人在修剪枯枝。苗苗见有别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小灵却镇定的道:“那是花匠杨幽,‘文武双全’,还兼管郑家的账房。除了许管家,要数他是个人物。”三人对视一眼,杨幽道:“四太太。”苗苗不自然的一笑。杨幽见苗苗衣服下露出包袱的一角,假作没在意。苗苗顺着他眼光一看,忙将那一片蓝布塞回衣内。小灵笑道:“四太太上街逛逛,才跟老爷和二太太说过。”杨幽望望他们,淡定而恭敬:“是。”看看天空,又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天的风向似乎不好。”小灵笑道:“谁信你的黄道黑道?”使个眼色,与苗苗走出二门。杨幽摇摇头,继续剪削园中的花木。
各房渐次亮起了灯,远处有仆人端着饭钵忙忙碌碌的穿梭。乌鸦叫了两声,凄凄惶惶的飞了。杨幽抚着一株月桂,闻那泌人心脾的甜香,遍体宁静。一片清寂中忽然传来众声喧哗,杨幽沉思片刻,回到住处,略作准备,走向大门。只见郑乐山和邝媛站在一群人中,小灵不在,苗苗倔强之中又带着慌张。
邝媛道:“天色不早,四妹有要紧事赶着办吗?”郑乐山咳嗽两声对苗苗道:“有人密告你弃府私逃,大家都在这里,有话你不妨直说。”他声音不高,但辞色严峻,了解他性子的人不由得都捏一把汗。苗苗道:“我……”
忽听一人哈哈笑着接了过去:“四太太,大太太说你贪看晚间街景,一定会偷溜出门,这次可让我逮住了。”他生得矮矮胖胖,笑容可掬,和邝媛打个招呼,又向郑乐山叫声“老爷”,却是碎玉的兄长汤问。邝媛道:“这倒巧了,舅老爷不迟不早,刚好今天赶到。莫非大姐能未卜先知?”汤问笑道:“未卜先知是不会,识人透彻就有几分。”邝媛笑道:“识人透彻虽然未必,运筹帷幄就当之无愧。”郑乐山道:“好了!舅老爷,究竟怎么回事?”苗苗心中诧异,更甚旁人,当下也侧耳细听。汤问道:“我妹子常说,四太太辈份高,年轻却小,不脱女孩儿家的脾气。来镇江一个月还没出过府,一定憋得慌,定会找个空子上街瞧新鲜。她嘱咐我先不要声张,等上几天,捉住了四太太,再向她禀告。出门游玩虽然不是大忌,到底也该说一声,备个轿,带几个随从。平时说了,四太太怕是听不进去,倒是当场拿住,小惩大戒,能让四太太往心上去。”郑乐山眯着眼,望望汤问,又望望邝媛,最后看向苗苗道:“你自己说吧。”苗苗清清嗓子道:“舅老爷都说了,我正愧呢,我还说什么?”停了停,略带撒娇的道,“老爷就知道赏赐绫罗绸缎,就想不到带苗苗到外头转一转,透透气。”邝媛笑道:“怎么四妹在家里很憋闷吗?”苗苗心里恨她,毫不掩饰:“二姐治家太严,苗苗怎不诚惶诚恐?怎么不嫌憋气?”邝媛恼了,刚要发话,“啪”,苗苗衣服内的小包袱掉了下来。夕云一个箭步上前,拾起包袱,交给邝媛。邝媛眼波流转,嘴角上场,将包袱递给郑乐山。
郑乐山道:“你出去逛逛,还带着包袱?”待要打开,却见杨幽拿着个一模一样的包袱过来跪下:“这个才是四太太的包,刚刚她经过花园,弯腰闻那桂花,不小心滑了。我原受了凉,带了几件换身衣裳,要到外头澡堂子里去闷一身汗,两下里一错手,我的包也掉了,天又黑,就拿错了。”夕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孰真孰假,把两个布包打开来瞧瞧,就见分晓了。”苗苗脸变得煞白。杨幽也是一怔。汤问插话道:“那包里是杨幽的贴身衣裤,这里女眷多,怕不方便。”郑乐山惦惦那包袱道:“拿回去吧。”杨幽称谢,起身接过,不动声色。再看另一个包袱,不过两张银票,一件披肩,御寒用的。苗苗眼睛并不看杨幽,胸口却是一股热热的感激。
郑乐山笑笑道:“既然是场误会,那就算了。”邝媛见他这般,只得转口说道:“四太太以后行事,要像个大户人家的内眷,言必有防,规行矩步,知道么?”苗苗忙道:“知道了。”邝媛领着夕云等人回到房中。夕云屏退众人,气哼哼的道:“太便宜了她!”邝媛缓缓的道:“大太太派人干涉,必然留有后手,我没有十足的成算,何必在老爷面前枉作小人?而且老爷真糊涂假糊涂还是未知之数。若他有心偏袒,我偏要揭穿,只会让他恼羞成怒。”夕云道:“大太太这一招连消带打,大房四房怕要联手,您说怎么办好?”邝媛出了会儿神道:“你把我新做的两身夹衣,湖蓝的那件留下,玫瑰红的那件送给三太太。”夕云会意:“您是要稳住三房?”邝媛道:“这个人东倒西歪,全无主见,妄想保持中立。之前她并无作用,我也懒得理她。如今可就由不得她了。这件衣服很可以逼她表态。”夕云笑道:“这倒也好。她胆小怕事,总会惦量惦量到底是谁在当家。那杨幽……”邝媛打断她道:“杨幽本性良善,她是帮四太太,却不是存心得罪我这个二太太。何况他是账房,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夕云你记住,有的人,你下手绝对不能容情;而有的人,就不必太过计较。”夕云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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