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川行
抵达溪川已是近午时分,导航将我引领至村口就收工了。接我的房东还没来,倒是接了林耀辉打来的电话。一路上,差不多隔个十分钟,我的手机就要震动一次。
“在哪?”他一贯的沉静。
“溪川。”我并不瞒他。
“也好。”他说。
我下了车,摸出烟抽起来。林耀辉莫名其妙的很,好像确认了我在哪先前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似的。
一只飞鸟在连绵的蝉鸣声中掠过,抬眼望去,远处是葱茏的山丘和零落的村居。在心生悔意打算抽身离开前,房东顶着满脸的汗踩着脚踏车赶了过来。
“抱歉抱歉,姜先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很想告诉林耀辉,我的房东是个声音很不错的女人。如果是过去,一周前,我会这么告诉他,她的声音很有磁性,非常好听,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印象。她领我进院子时,我注意到她有点跛,不过这不影响我觉得她是个有魅力的人。
直到我陷进床的最深处,也没再接到林耀辉的电话。所以关于我的房东和我所在的这个院子,我只能一一诉诸备忘录。假如哪天我发生意外,会有一个警察或是什么人,联系上在手机联系人最靠前的名字,找他确认,林耀辉吗?请问您认不认识姜宝荣?这样他就会看到,如:
我的房东只有我这一个房客。她安排我住整个院子最大最好的房间。虽然房子老旧有些年头,但被她收拾得既整洁又舒适。一楼有间茶室,一个竹制五斗橱柜里收着满满当当的旧瓷碗,全都擦洗干净倒口码放着。客人不多,来的也不勤,生意的清淡可能是我住下来的原因。茶室隔壁是她的工作室,她经常在里面打泥条,窗口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工具。
她的手艺想必是不成的。一些成品摆在水泥阳台的护栏上曝晒,很长时间没人过问。我瞧着她也不是很上心的样子。好在她做饭还行,待我也很好。午睡醒来,她还会剖一个西瓜,插上一只不锈钢的勺子喊我去吃。我俩在浓荫下边吃边听她旧iPad里的一些收藏。
有时是一首诗,如下:
斯考特今早退房了
和他平时一样
手里拿着一杯好喝的麦芽威士忌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来着。
我相信她是故意的。她挖起一勺瓜瓤送入嘴中,瞟我一眼,带着一丝笑意,跟着含混不清念道:
at least that's what they say
he didn't leave much owing
when he finally paid the bill
我俩手头都不宽裕,还不忘相互揶揄。她像流浪汉收留另一个流浪汉那样,容许我拖欠房租。家里停了我的银行卡,我成了一泡光鲜的羊粪蛋——连烟都要省着抽。除了吃饭,碰上茶室生意好些,尚能吃上西瓜。我盼着她能卖出一件泥活,这样就能改善一下伙食。
备忘录上记下的支出:欠了七个礼拜的房租和伙食费,一双拖鞋。
房东有时叫我小白脸,有时叫我软饭荣。我都一一应了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有时会担心她对我别有用心,叫我肉偿。但她看我跟看那些摆在外头风吹日晒的泥活并没有两样。我觉得被低估,又大为不满。
我曾被林耀辉当宝。被溺爱被珍藏被伤害。现在却穿着登喜路的T恤,趿着十块钱的凉拖四处乱逛,尘满面,人恓惶。我在这里无甚用武之地。这里不需要你会吹黑管,也没有人在意你斯诺克怎样。林耀辉说的没错,离开他,我一无是处。
二十三年来我不废江河万古流地长成一个废物。这其中既有他人的功劳,也有我自己的努力。怨不得别人。而今竟然沦落到靠房东周济度日,当真是世风日下。
我打算把车卖掉。茶室越来越冷清。溪川上游的镇子里老针织厂改建的文化园赶着国庆开张,人都往那里凑了,我们现在闲的躺在榻榻米上听马友友的《未来清单》。等到Mashrou leila唱起“haoud”时,就跟着嚎了起来。黎巴嫩人的歌词,我们只会嚎这一个单词。
最终房东找来几张废纸,挑了几样泥活包起来,领着我去镇上南门的凤翥古玩街摆摊。她安慰我,“你的车看起来像赃车。没人会买的。” 我想也只能如此了。
但是去了就被人轰了出来。一街有一街之霸,一处有一处的规矩。我们摸不清门道,只得灰头土脸地蹲在一旁文化局的住宅楼外谨慎地摆了个摊。由于害怕被先前悍匪一样的管理员发现,我们东张西望 ,形色慌张,不免叫人怀疑是在销赃。
几天下来,鲜有问津,没人看得上房东的泥活。她反而神色自若许多。末了,房东低着头戳了戳其中一把壶,叹了口气,说,“不摆了。”
收摊后,她把带来的几件泥活送了人。轰我们出去的市场管理员老徐一把壶,他对我们在街边摆摊睁一眼闭一眼。给我们的面里多加一个荷包蛋的面馆老板的小儿子一个泥娃娃。
我们到家时赶上停电。房东到工作间里翻蜡烛,我跟在她身后举着手机给她照明。蜡烛点燃一室的光亮也燃出周身的疲倦,我们在晃动的烛光里摊倒在椅子里。很久,听到房东说,“姜宝荣,对不起哈!连累你这么辛苦。”
我盯着墙上晃动的光影出神。对她说,“回头我让人把账转过来。你以后招房客招子放亮点。不预交不租。。”
“你可是预交了一周房钱的呢。”房东乐了。“谁能想到漂亮的男孩子,兜比我还干净。白吃白住这么久,真是好想卖掉你吃顿红烧肉啊!”她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也没有故作挽留。只是顺着我的话接茬。
我也很想吃红烧肉了。我问她借了手机给家里打过去。让他们给我交话费。他们想知道我在哪。我让他们把银行卡开通了再说。
次日,我的手机可以转账了。我和房东没有半点犹豫,杀向镇子,找了家人气很旺的馆子点了两盘红烧肉。一人一盘埋头大吃。我们这段日子啃了无数个白面馍就茶汤。实在是吃厌了淀粉。
我提议去趟古玩街。房东没犹豫就同意了。现在我们有钱了,在古玩街信步闲庭,不再躲躲闪闪。她蹲在摊边挑了个残片碗,掂掂分量,又看了看底款,问老板“这种怎么卖。”老板说八百,房东说“一百。”老板急了眼,“你看看,成化的。官窑出来的。”房东就笑着起身,说“我再转转。”
走了几十步,房东悄声跟我说,“仿的。还行”。我不意她竟还懂这些。她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正碰上老徐,站在街对面欣喜地跟我们打招呼。老徐墨迹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房东,“您那把壶不知市场价多少合适。”房东愣了下,转而压低嗓子说,“我那是仿的,不过人家要是看不出可以往高了要。”老徐笑的合不拢嘴,“他们问还有没有货,您看?”房东摇头,“我也就淘到这一件。没了。”
说罢拉着我匆忙离去。她满怀心事,藏都藏不住。我从没见过她如此阴郁的面色。穷得吃不上饭时也没见她担心过,“造假被抓很严重吗?”我问她。房东勉强笑了笑,说“你帮我打过下手,算是同案犯。赶紧跑路吧。”
她不像是开玩笑。回去后她就收拾起来。很快就整理出一个行李箱。她给了惶惶不安的我一个用力的拥抱,对我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来,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接着,她板正了身子,清清嗓子,认真地对我说,“姜荣宝,你好,我叫盛春申。很高兴认识你。”
我眼睛有些发酸,“你会坐几年牢?如果我出狱的早,我去接你。”
她笑道“你在这里好好呆着。你的朋友让我转告你,他这两天就会到。”
我不知道如今除了盛春申还有哪个朋友。她解释道,“你来了没多久,林先生找过我。他很坦诚,说了很多你们的事。他说他不知道你能为他走到哪一步。很显然,你为了他可以吃馒头。”
我的泪卡在喉咙里。不得上也不得下。盛春申笑道“吃馒头在你的朋友眼里已经是极限了。我曾经向他建议让你去镇上当个送奶工。你有一辆凯迪拉克,非常方便。考虑到工钱也许还不够油钱就搁置了。”
“我应聘过保洁。”
“我知道。他们嫌你长的太漂亮。担心阿姨大妈们会故意乱扔垃圾,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她交代完就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开了。傍晚就有人找上门来。他们不由分说四处搜检。很快就在工作室的桌子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东西可以全部拿去。不要为难我的朋友。
我被这些人困在屋里轮番逼问,直到林耀辉和我父母赶来这才悻悻罢手。他们带走了所有的泥活,不论好的坏的。临走前,一个面色阴沉的男子翻出我的微信,给房东留语音,他疲倦而伤感地对着那个头像说,“阿歇,你回来吧。我知道错了。”
他的留言没有发送出去。消息显示,对方不是你的好友。看到他恼恨又无助的样子,我大快人心,笑到眼泪都在飞。
闯入者走后,林耀辉和我父母摊牌了。他很明确地告知他们我俩的关系。我的父母在我离家三个多月里,心力憔悴,筋疲力竭。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林耀辉很快就掌握了局势。父母不得不接受现实。妈妈眼泪都快干了,我心里虽心疼她,却明白,这是必经的过程。
林耀辉和我在溪川呆了下来。他联系到了原房主,把转租协议一式三份地签了。又找了个装修公司,让他们按照手稿出设计图纸。我只想维持原样,不肯去和设计师谈。林耀辉把手稿摊倒我面前,敲了敲,“你仔细看看。”
茶室生意冷清时,我和盛春申躺在榻榻米一边嚎丧一边畅想假如有钱了要怎样。靠嘴巴把屋里屋外整装了一遍,又一遍。鬼会想到盛春申还画了个草图。茶室也取了名字,叫芳菲堂。工作室叫不落窠。就连我的睡房,她都没放过,名叫温室。
“你去应聘保洁的事她都知道的。她说你并不只是在为了混口饭。你在很认真地试图养活这个家。她说很谢谢你。”
“你们竟然有联系。”
“她有我的邮箱。她可以找到我。”
“她目前安全吗?”
“她前夫暂时是放不下的。具体内情还不得而知,只听说她为了离开他曾从很高的楼摔下来。不是自杀,她攀下水管道手滑了。”
“如果我稍微有点用也许她现在还在这里做她喜欢的事。”
“她让我转告你,老徐的那把壶应该能让你们连吃一个月的红烧肉,希望你不要怪她。”
我很好奇。“她很有名?”
林耀辉点点头。“业内算是吧。”
我对我的房东可谓是一无所知。难怪她当着我的面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在纸条上的留言却是我的朋友。这一点让我非常介意。院子整修好后,我在院墙门边钉了个木牌。上面红漆篆字 :狡窟。
我在我当初订房的平台上挂上了招租广告。放上了全景和每一处的细节图。我把价格定的很高。同时留言,如能全文背诵Scotty者可优惠。详情面谈。
全文不长,盛春申时不时地就会来上几句,用她那动听的声音。久而久之,我也会了。
斯考特今早离开了
和他平时一样
手里拿着一杯好喝的麦芽威士忌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来的
他没有留下太多债
最后他都还清了
也许他不会有太多赞美
但我在想
他永远不会得到吧
我记得他曾跟我说
我们都出生在金色的星球下
也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它
人生旅程似乎很远
但这只是一个问题
我们到达终点时都会解决的一个问题
好像你已找到答案
我疯狂而充满魅力的朋友
斯考特先生离开了这栋楼
带着他那又大又旧的12弦乐器
演出结束斯考特上路了
但我还会唱起那首歌
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旋律
因为斯考特就在那里
他正对着月亮咆哮
我能听他正对着月亮上咆哮
斯考特就在那里
他正对着月亮咆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