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8-14 16:24 编辑
第一节:清清死了 雨还在下。 浸在黄梅天里的城市像一支湿漉漉的笋尖,底部堆积了一叠肮脏龌龊。车窗蒙起一层白绒绒的雾气,李红用手揩去了,望着外面急步匆匆的行人。她的心也像这梅雨天气:潮湿、氤氲,隔一阵就腾起一串水雾来。电台里播放蔡琴的歌,歌声也是在雨里浸泡过的:低沉,松软而膨胀。 她的心一直提着,不踏实。陆挺带她去挑选家电,在各类促销降价的广告中乐此不疲地穿行。促销小姐天花乱坠地吹嘘着电器的款型,性能和产品曾获过的殊荣。陆挺随身带了本笔记,抽出笔来边听边记录,不一会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两页。他说这款样子确实不错,但我得再详细比较一下,总不能买了后悔不是。促销小姐陪着笑,说那么先生比较好了再回来,价格我们还能再商量。李红默不做声,促销小姐卖命的介绍在她耳朵里,就是一阵一阵的海浪:哗哗地涌上来,又哗哗地退了下去,最后什么都没留下。逛了半天,陆挺把笔一收,做个OK的姿势,拖她上车。 “还要上网去查一下,看到底哪种性价比最合算。”陆挺边发动车子,边说。他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额上生动地闪着光亮。 李红侧过身,陆挺的样子也仿佛飘在雨里,雾腾腾的。 婚期近了。买房装修,还要打点婚礼,一切都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起来。她和陆挺谈了六年恋爱,算起来也该结婚了。本来房子李红是无所谓的,但父母都不答应。尤其是她母亲,扯起嗓子说: “没有新房怎么成?以后还要生儿育女,难道在租来的农民屋里捱一辈子?” 陆挺听了这话,当时没吭声,第二天就去订了套现房。房子有九十多平米,首付四十二万。李红没想到母亲瘦弱的身躯里潜伏着这么大的能量,一吼就吼折了陆挺的自尊心。她清楚他的收入,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每月为数不多的薪水,除去房租油费,剩下的那点儿刚够两人开销。现在增加了供房的负担,日子更要紧巴巴地凑合着过。李红曾表示自己并不需要新房,是她要嫁给他,不用考虑她父母的意见。但陆挺很强悍地维护了他的骄傲,他说你别管,房子我还是买得起的。她知道首付的钱里有一半是陆挺平时的储蓄,还有一半则是他父母的养老基金。他们两个退休职工,月收入加起来不足六千,平常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地讨生活,到这节骨眼上为了儿子可以一掷千金。李红有些感动,便和陆挺商议一起负担剩余的房贷。她原来的意思是由她负责还贷的,怕再一次打击到陆挺的自尊,思前虑后,才提出这个建议。好在这回陆挺没有拒绝。 李红看着陆挺,这时候她觉得他又陌生又熟悉。相处六年了,像这样仔细打量他的情形并不多。有时是她在半夜醒来,返身望着他的呼吸,陆挺脖颈上的细纹轻轻筛动,她会觉得这个男人很亲切。但今天,李红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坐在身旁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所了解的。可能他也不理解她。然而毫无疑问地,他们要走到一起。这就是婚姻,它要把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捆在一块儿。 婚姻是爱情燃烧的另一种境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婚姻中的女人,都是低眉顺眼幸福着的。 说这番话的人叫清清,比李红小三岁,也已经有二十七岁了。她是二姨妈的独生女儿。二姨妈命好,知青里头是第一个考上上海大学的,毕业后就不高兴回乡,找了个教授嫁掉了,户口也迁了过去。她生的女儿又漂亮乖巧,完全秉承了母亲的风范。追求表妹的男人不少,清清自己也乐意周旋。游戏了几年,惊觉年龄不小了,便从一群追随者中择选了一位:家世背景人品容貌皆不在话下。于是收敛性子,一心一意地谈起恋爱。清清也是下月的婚期,和李红间隔整十天。 手机突然响起,是二姨妈。二姨妈抽噎着叫一声李红,她才答一个是字,二姨妈的哭声犹如惊涛骇浪疾奔而来,李红插不上话,只有耐着性子听她哭个痛快。最后二姨妈勉力压住嚎啕说: “李红,你和清清从小玩到大的。她前阵子就叨唠着要见你,现在人不在了,心愿要还给她的。你请假过来一趟送送她。” 李红被这奇突的消息击中,二姨妈挂了电话,她还一手擎着手机,僵着接收信息的姿态。陆挺的询问很远,她来不及解释。雨依旧滴滴嗒嗒地落着,没边际的样儿,摔在挡风玻璃上,砸出一朵一朵的旋涡来。李红深吸了口气,撇过脸对陆挺说: “清清出车祸,死了。我要去趟上海。” 想了想,再加上一句: “这可是我唯一的表妹。”
清清平躺在水晶棺内,化了淡妆,甚至比生前更细致耐看了。长明灯的烛火忽长忽短地闪烁,配合着大悲咒的音乐,还有袅袅盘旋在半空的烟。李红坐了一天火车,她还不能把那个成天搂住她脖子叫她表姐的清清和眼下棺材里的“睡美人”划上等号。她疲累。而且疑惑。等她回过神来,上了香,才在心里默默将和清清相关的场景走个过场。她想这就是红颜薄命吧。又想着那个失去清清的男人:听说他自事故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也难怪,这晴天霹雳的消息,谁能说接受就接受的? 二姨妈明显憔悴了,眼睛肿得跟核桃差不多,她握着李红的手还在还一个劲地流泪,抽噎,嗓子都哑了。二姨父强忍住悲痛操持一切。这个男人比二姨妈年长八岁,现在痛失爱女更显得苍老,但他还算镇定。灵堂默哀完毕,大家跟着灵车一路小跑到焚尸房,就被阻挡在了外面。大家都伏在窗台,静望着那一匹裹着清清的白布缓缓滑向焚尸炉。这时二姨妈骤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整个人要极力挤进窗子去。李红才拖住她,二姨父跟着哀怨地唤起清清的名字,呼唤像瘟疫似的层层蔓延开来,不一会儿铺天盖地都是痛哭声,李红眼圈也潮红起来,她看着那簇熊熊燃烧的炉火,扑扑地落下一串泪。 李红在二姨妈家呆了几天,负责做二姨妈的思想工作,然而效果不佳。她本来请了五天假,仅来回车程就要花去两天,老板又不断电话催她回去,只好这天买好下午的车票,和二姨妈告辞。临行前李红去墓地拜别清清。公墓在城市北面一座山谷中,漫坡开满红杜鹃,是片传说的风水宝地。墓碑上清清的黑白相片天真单纯,李红望着,一些旧事重又爬过心头,不紧不慢地放映,提醒她曾有过如此亮丽的一位表妹。墓前堆了些花圈,两边各种植了一株健青的柏树。清清的“邻居”是位大爷,相片在雨水的冲洗里淡没了,只剩下一个轮廓。李红想,过不了几年清清的影像也会这样,被露水稀释了,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 李红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碰到石凡的。她看见他手捧一束鲜花,径直走到她身旁弯腰,对清清的遗相鞠躬。李红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焚化清清那天的场景,确定当时并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她打量他,带点儿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并不算英俊,眼睛微微下撇,唇角也是,这使得他看来多少有点严肃。石凡点了支烟,吸尽了,将烟蒂丢在脚下踩灭。他对正研究自己的李红说: “你是李红吧。我叫石凡,是清清的朋友。”
这个叫石凡的男人起初并未能引起李红多大注意。生活劳碌,那点悲痛不多久就像沉没的石块,重是重的,却浮不出水平面。陆挺的雀跃有点儿不合时宜,也难怪,辛苦奋斗多年,终于要成家立室了。李红觉得陆挺是四平八方的男人,他的一根直肠通到底,认准了自己,边上再春色满园都是其他人的风景。好运一件件接踵而来:要成婚,又被提拔成为干部,虽然暂时是副职,谁敢保证过三五年不会平步青云呢。这日子有了奔头,就容易心清气爽,掩饰不住得意也是正常的。 二姨妈的悲痛犹如连绵不绝的长江水,她隔三岔五打电话给李红,颠来倒去叨念旧事。李红非常怜悯二姨妈,安慰是不起作用的,只能静静地听。二姨妈念叨了几天,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李红: “清清有本日记,我寄给你了,你收到没有?” 李红两天后收到了这本日记。在这里她再一次读到了石凡的名字,嵌在清清最后一段人生岁月里。他们是半年前通过网络认识的,后来就陷入了网恋。此时华灯初上,楼下的大排档开始演唱,陆挺还在单位加班。李红的眼前浮现出石凡的形象和他微微严谨的,大方的态度。她总觉得石凡和一般的第三者有点不同,或者是清清美化了这个男人。李红照着日记上的号码拨通电话,那边传来石凡慵懒的声音,似乎正在熟睡被搅扰了。 李红喂了一声,石凡的嗑睡醒了,猜测着问是不是李红。李红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休息。石凡说哪里哪里。谈话到这里卡了壳。李红有一些恼恨自己过于唐突。沉默了会儿,石凡问: “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清清有本日记在我这里。”李红试探着问,“我想那个人是你。” 石凡果然噢了一声,又是沉默。李红讪讪地直觉说错了话。她想和他道歉,正思考着如何开口,石凡却直截了当地说: “清清那天本来是约了我的。” “——” “她约我,商量私奔的事情。”石凡说,“她说她爸妈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二姨妈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李红心想,肯定不愿意她嫁到那么远的小镇去。二姨妈当年费了多大的心思才留在上海的呢。 “我不同意,想去说服二老。再怎样说,私奔总是蠢念头,我不想她往后后悔。但我没想到,她去接我的路上会出车祸——” 石凡说到这里哽噎了。李红能听出他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对清清,石凡是动了真情的。 李红胡乱安抚了他几句。然后靠在椅子上发愣。真相让她瞠目,二姨妈说那天清清吃完午饭,高高兴兴和她道别,说要和江泽去挑选婚纱,结果出门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车祸。二姨妈说自己正站在阳台上收衣服,眼见着一辆东风大货车横冲过来,随后,清清像一瓣螳螂的薄翼那样飘起来,从她的眼帘内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摔在地上。二姨妈当场瘫软在地,过了几分钟才跌撞着爬起来,疯似地朝出事大街狂奔去。 陆挺回来时十一点半。房间里漆黑一片,他顺手开了灯,看见李红抱着靠枕端坐着,陆挺调笑问: “哟,我们的大小姐在思索什么呢。” 李红抛掉靠枕,这个动作是优雅的,轻巧的。然后她骤然跳起,朝陆挺怀里扑去,并踮起脚尖,试图用滚烫的唇去搜索他的唇片。陆挺猝不及防,他今晚应酬喝了过量的酒,现在,酒气连同饱嗝一个劲地在喉间翻滚。他避开李红的唇,双臂搭住她的肩,柔和地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李红说没有。李红还想说话时,陆挺控制不住已溢到唇角的酸馊气,跑到卫生间蹲下身子抱着马桶呕吐了。李红抱着双肘,倚在门上看陆挺吐个痛快。陆挺吐完,擦把脸,感觉清爽了些,扭过头问李红: “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李红已回复到平常的冷静,她说没有,一切都很好。她突突地回到房间,熄灯钻进被窝。陆挺的搂抱被拒绝了。 “睡吧。”李红说,语气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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