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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4 16: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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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8-14 16:20 编辑

      第一章:第一节(清清死了)
                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第三节(少年陈雷)
      第二章:第一节(何小玉这个女人)
                第二节(一朵哭泣的向阳花)
                第三节(掐灭的虚空烟火)
      第三章:第一节(迷途)
                第二节(回归)
                第三节(两个意外)
      第四章:第一节(房与桥)
                第二节(无疾而终的交谈)
                第三节(陈主任过世)
      第五章:第一节(投石)
                第二节(温柔网)
                第三节(石凡来了东城)
      第六章: 第一节(一见如故)
                第二节(运气来了)
                第三节(如法炮制)
      第七章: 第一节(喜忧各半)
                第二节(退不回的一百万)
                第三节(茶庄谈判)
     第八章:  第一节(艳照)
                第二节(十三号地)
                第三节(艺术家的头颅)
     第九章 : 第一节(飞来横祸)
                第二节(交锋)
                第三节(尘埃落定)
      第十章:  第一节(碰壁)
                第二节(三中风波)
                第三节(围殴)
      第十一章:第一节(峰回路转)
                第二节(赤壁鏖兵)
                第三节(郑克入狱)
      第十二章:第一节(明信片)
                第二节(消失)
                第三节(威胁)
      第十三章 第一节(决裂)
    第二节(希望)
    第三节(一线希望)
      第十四章 第一节(探监)
    第二节(重回东城)
    第三节(证据)
      第十五章 第一节(再寻何小玉)
    第二节(失约)
    第三节(脱逃)
      第十六章 第一节(杀机)
    第二节(南辕北辙)
    第三节(瞒天过海)
     第十七章  第一节(事发)
                第二节(终结)
                第三节(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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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4-8-14 16:2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8-14 16:24 编辑

第一节:清清死了
  雨还在下。
  浸在黄梅天里的城市像一支湿漉漉的笋尖,底部堆积了一叠肮脏龌龊。车窗蒙起一层白绒绒的雾气,李红用手揩去了,望着外面急步匆匆的行人。她的心也像这梅雨天气:潮湿、氤氲,隔一阵就腾起一串水雾来。电台里播放蔡琴的歌,歌声也是在雨里浸泡过的:低沉,松软而膨胀。
  她的心一直提着,不踏实。陆挺带她去挑选家电,在各类促销降价的广告中乐此不疲地穿行。促销小姐天花乱坠地吹嘘着电器的款型,性能和产品曾获过的殊荣。陆挺随身带了本笔记,抽出笔来边听边记录,不一会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两页。他说这款样子确实不错,但我得再详细比较一下,总不能买了后悔不是。促销小姐陪着笑,说那么先生比较好了再回来,价格我们还能再商量。李红默不做声,促销小姐卖命的介绍在她耳朵里,就是一阵一阵的海浪:哗哗地涌上来,又哗哗地退了下去,最后什么都没留下。逛了半天,陆挺把笔一收,做个OK的姿势,拖她上车。
  “还要上网去查一下,看到底哪种性价比最合算。”陆挺边发动车子,边说。他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额上生动地闪着光亮。
  李红侧过身,陆挺的样子也仿佛飘在雨里,雾腾腾的。
  婚期近了。买房装修,还要打点婚礼,一切都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起来。她和陆挺谈了六年恋爱,算起来也该结婚了。本来房子李红是无所谓的,但父母都不答应。尤其是她母亲,扯起嗓子说:
  “没有新房怎么成?以后还要生儿育女,难道在租来的农民屋里捱一辈子?”
  陆挺听了这话,当时没吭声,第二天就去订了套现房。房子有九十多平米,首付四十二万。李红没想到母亲瘦弱的身躯里潜伏着这么大的能量,一吼就吼折了陆挺的自尊心。她清楚他的收入,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每月为数不多的薪水,除去房租油费,剩下的那点儿刚够两人开销。现在增加了供房的负担,日子更要紧巴巴地凑合着过。李红曾表示自己并不需要新房,是她要嫁给他,不用考虑她父母的意见。但陆挺很强悍地维护了他的骄傲,他说你别管,房子我还是买得起的。她知道首付的钱里有一半是陆挺平时的储蓄,还有一半则是他父母的养老基金。他们两个退休职工,月收入加起来不足六千,平常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地讨生活,到这节骨眼上为了儿子可以一掷千金。李红有些感动,便和陆挺商议一起负担剩余的房贷。她原来的意思是由她负责还贷的,怕再一次打击到陆挺的自尊,思前虑后,才提出这个建议。好在这回陆挺没有拒绝。
  李红看着陆挺,这时候她觉得他又陌生又熟悉。相处六年了,像这样仔细打量他的情形并不多。有时是她在半夜醒来,返身望着他的呼吸,陆挺脖颈上的细纹轻轻筛动,她会觉得这个男人很亲切。但今天,李红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坐在身旁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所了解的。可能他也不理解她。然而毫无疑问地,他们要走到一起。这就是婚姻,它要把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捆在一块儿。
  婚姻是爱情燃烧的另一种境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婚姻中的女人,都是低眉顺眼幸福着的。
  说这番话的人叫清清,比李红小三岁,也已经有二十七岁了。她是二姨妈的独生女儿。二姨妈命好,知青里头是第一个考上上海大学的,毕业后就不高兴回乡,找了个教授嫁掉了,户口也迁了过去。她生的女儿又漂亮乖巧,完全秉承了母亲的风范。追求表妹的男人不少,清清自己也乐意周旋。游戏了几年,惊觉年龄不小了,便从一群追随者中择选了一位:家世背景人品容貌皆不在话下。于是收敛性子,一心一意地谈起恋爱。清清也是下月的婚期,和李红间隔整十天。
  手机突然响起,是二姨妈。二姨妈抽噎着叫一声李红,她才答一个是字,二姨妈的哭声犹如惊涛骇浪疾奔而来,李红插不上话,只有耐着性子听她哭个痛快。最后二姨妈勉力压住嚎啕说:
  “李红,你和清清从小玩到大的。她前阵子就叨唠着要见你,现在人不在了,心愿要还给她的。你请假过来一趟送送她。”
  李红被这奇突的消息击中,二姨妈挂了电话,她还一手擎着手机,僵着接收信息的姿态。陆挺的询问很远,她来不及解释。雨依旧滴滴嗒嗒地落着,没边际的样儿,摔在挡风玻璃上,砸出一朵一朵的旋涡来。李红深吸了口气,撇过脸对陆挺说:
  “清清出车祸,死了。我要去趟上海。”
  想了想,再加上一句:
  “这可是我唯一的表妹。”

  清清平躺在水晶棺内,化了淡妆,甚至比生前更细致耐看了。长明灯的烛火忽长忽短地闪烁,配合着大悲咒的音乐,还有袅袅盘旋在半空的烟。李红坐了一天火车,她还不能把那个成天搂住她脖子叫她表姐的清清和眼下棺材里的“睡美人”划上等号。她疲累。而且疑惑。等她回过神来,上了香,才在心里默默将和清清相关的场景走个过场。她想这就是红颜薄命吧。又想着那个失去清清的男人:听说他自事故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也难怪,这晴天霹雳的消息,谁能说接受就接受的?
  二姨妈明显憔悴了,眼睛肿得跟核桃差不多,她握着李红的手还在还一个劲地流泪,抽噎,嗓子都哑了。二姨父强忍住悲痛操持一切。这个男人比二姨妈年长八岁,现在痛失爱女更显得苍老,但他还算镇定。灵堂默哀完毕,大家跟着灵车一路小跑到焚尸房,就被阻挡在了外面。大家都伏在窗台,静望着那一匹裹着清清的白布缓缓滑向焚尸炉。这时二姨妈骤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整个人要极力挤进窗子去。李红才拖住她,二姨父跟着哀怨地唤起清清的名字,呼唤像瘟疫似的层层蔓延开来,不一会儿铺天盖地都是痛哭声,李红眼圈也潮红起来,她看着那簇熊熊燃烧的炉火,扑扑地落下一串泪。
  李红在二姨妈家呆了几天,负责做二姨妈的思想工作,然而效果不佳。她本来请了五天假,仅来回车程就要花去两天,老板又不断电话催她回去,只好这天买好下午的车票,和二姨妈告辞。临行前李红去墓地拜别清清。公墓在城市北面一座山谷中,漫坡开满红杜鹃,是片传说的风水宝地。墓碑上清清的黑白相片天真单纯,李红望着,一些旧事重又爬过心头,不紧不慢地放映,提醒她曾有过如此亮丽的一位表妹。墓前堆了些花圈,两边各种植了一株健青的柏树。清清的“邻居”是位大爷,相片在雨水的冲洗里淡没了,只剩下一个轮廓。李红想,过不了几年清清的影像也会这样,被露水稀释了,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
  李红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碰到石凡的。她看见他手捧一束鲜花,径直走到她身旁弯腰,对清清的遗相鞠躬。李红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焚化清清那天的场景,确定当时并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她打量他,带点儿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并不算英俊,眼睛微微下撇,唇角也是,这使得他看来多少有点严肃。石凡点了支烟,吸尽了,将烟蒂丢在脚下踩灭。他对正研究自己的李红说:
  “你是李红吧。我叫石凡,是清清的朋友。”

  这个叫石凡的男人起初并未能引起李红多大注意。生活劳碌,那点悲痛不多久就像沉没的石块,重是重的,却浮不出水平面。陆挺的雀跃有点儿不合时宜,也难怪,辛苦奋斗多年,终于要成家立室了。李红觉得陆挺是四平八方的男人,他的一根直肠通到底,认准了自己,边上再春色满园都是其他人的风景。好运一件件接踵而来:要成婚,又被提拔成为干部,虽然暂时是副职,谁敢保证过三五年不会平步青云呢。这日子有了奔头,就容易心清气爽,掩饰不住得意也是正常的。
  二姨妈的悲痛犹如连绵不绝的长江水,她隔三岔五打电话给李红,颠来倒去叨念旧事。李红非常怜悯二姨妈,安慰是不起作用的,只能静静地听。二姨妈念叨了几天,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李红:
  “清清有本日记,我寄给你了,你收到没有?”
  李红两天后收到了这本日记。在这里她再一次读到了石凡的名字,嵌在清清最后一段人生岁月里。他们是半年前通过网络认识的,后来就陷入了网恋。此时华灯初上,楼下的大排档开始演唱,陆挺还在单位加班。李红的眼前浮现出石凡的形象和他微微严谨的,大方的态度。她总觉得石凡和一般的第三者有点不同,或者是清清美化了这个男人。李红照着日记上的号码拨通电话,那边传来石凡慵懒的声音,似乎正在熟睡被搅扰了。
  李红喂了一声,石凡的嗑睡醒了,猜测着问是不是李红。李红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休息。石凡说哪里哪里。谈话到这里卡了壳。李红有一些恼恨自己过于唐突。沉默了会儿,石凡问:
  “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清清有本日记在我这里。”李红试探着问,“我想那个人是你。”
  石凡果然噢了一声,又是沉默。李红讪讪地直觉说错了话。她想和他道歉,正思考着如何开口,石凡却直截了当地说:
  “清清那天本来是约了我的。”
  “——”
  “她约我,商量私奔的事情。”石凡说,“她说她爸妈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二姨妈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李红心想,肯定不愿意她嫁到那么远的小镇去。二姨妈当年费了多大的心思才留在上海的呢。
  “我不同意,想去说服二老。再怎样说,私奔总是蠢念头,我不想她往后后悔。但我没想到,她去接我的路上会出车祸——”
  石凡说到这里哽噎了。李红能听出他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对清清,石凡是动了真情的。
  李红胡乱安抚了他几句。然后靠在椅子上发愣。真相让她瞠目,二姨妈说那天清清吃完午饭,高高兴兴和她道别,说要和江泽去挑选婚纱,结果出门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车祸。二姨妈说自己正站在阳台上收衣服,眼见着一辆东风大货车横冲过来,随后,清清像一瓣螳螂的薄翼那样飘起来,从她的眼帘内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摔在地上。二姨妈当场瘫软在地,过了几分钟才跌撞着爬起来,疯似地朝出事大街狂奔去。
  陆挺回来时十一点半。房间里漆黑一片,他顺手开了灯,看见李红抱着靠枕端坐着,陆挺调笑问:
  “哟,我们的大小姐在思索什么呢。”
  李红抛掉靠枕,这个动作是优雅的,轻巧的。然后她骤然跳起,朝陆挺怀里扑去,并踮起脚尖,试图用滚烫的唇去搜索他的唇片。陆挺猝不及防,他今晚应酬喝了过量的酒,现在,酒气连同饱嗝一个劲地在喉间翻滚。他避开李红的唇,双臂搭住她的肩,柔和地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李红说没有。李红还想说话时,陆挺控制不住已溢到唇角的酸馊气,跑到卫生间蹲下身子抱着马桶呕吐了。李红抱着双肘,倚在门上看陆挺吐个痛快。陆挺吐完,擦把脸,感觉清爽了些,扭过头问李红:
  “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李红已回复到平常的冷静,她说没有,一切都很好。她突突地回到房间,熄灯钻进被窝。陆挺的搂抱被拒绝了。
  “睡吧。”李红说,语气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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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4-8-15 13:37 |只看该作者
追更中,不便评论,怕影响楼主盖楼。
深海,是人心,是人性,是红尘大千。仅一个书名,便让人思潮如海,浮想翩跹。
开篇即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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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4-8-15 20:4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4-8-15 20:49 编辑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4-8-14 16:20
第一节:清清死了  雨还在下。  浸在黄梅天里的城市像一支湿漉漉的笋尖,底部堆积了一叠肮脏龌龊。车窗 ...

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说实话,李红这个女人不好捉摸。即使和她相处了六年,后三年还是朝朝暮暮一块儿过的。她总是那么安静,刚开始,陆挺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他觉得李红身上有现代女性所缺乏的气质:从容不迫,做什么都井然有序。然而时间一久,陆挺就有些发腻,李红实在太过安静,太过平稳了。甚至连做爱她都坚持必须关灯,从始至终只能同一种姿势。她不像小玉,浑身都冒着激情的泡泡。小玉年轻时尚,涂玫红色指甲油,一头挑染过的桔色头发蓬松搭在肩膀,身材那叫一个好。
  陆挺和何小玉是在一次晚宴上认识的。说是晚宴,实际上是房产商为了套近乎设的局。陆挺虽说只是新提携的副职干部,明眼人都能瞅出门道:局长年事已迈,两个副局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正局的老冤家,叫郑克。当年曾为了职位和局长明争暗斗过。说起来局长聪明,表面与郑克相安无事,暗地里却提名起用陆挺,将事务多数转移到陆挺手上,这样,郑克等于名存实亡,他还落个不计前仇的好名声。换作别人大概忍受不了这口恶气,偏偏这个郑克移情佛教,受法师聆训教诲,大有“世事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境界,手中的杂务能丢就丢,有陆挺承接他乐意不及。他曾拍着陆挺的肩,说:
  “小陆啊,我老了,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了。你还年轻,前程锦绣啊。要好好努力。”
  无独有偶,这话前一天局长也意味深长地和陆挺说过。局长还在大大小小的场合明里暗里表扬,说小陆是棵好苗子,需要好好栽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旁人就算是瞎子,也能揣测到他的前途:那可是一派山清水秀好风光。
  地产商叫李元明,也是位传奇人物,靠捡破烂发家致富。他不比一般的破烂户,人家都是背着编织带,骑一辆边三轮挨家挨户去收报纸杂志。他不同,他老底子在一家大厂做车工,做了十来年,厌倦了,辞职出来单干。其时城郊结合部有不少小五金厂,很为一些原材料的货源头疼,李元明灵机一动,回了老厂区一趟,果然在厂区城墙的边角发现了成堆的废钢铁。他就以破烂的价格收购了来,回头按原材料的价卖给小厂。大厂子底气足,本来就嫌废钢废铁占地方,有李元明收购自然求之不得,成交得很痛快。倒是最早倒卖给其他厂家时不那么容易。他一个捡破烂的,也不畏惧,骑着自行车守在人家厂区门口。上下班点,瞅准衣冠楚楚领导模样的,他就迎上去向人家介绍自己有这么一批货源。他的态度诚挚,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人家,又不是完全乞求的样子。遇到心软的,当下约定验货、下好订单。不好打交道的,他也有耐性,严寒酷暑地守候,一遍遍和人讲他的东西有多价廉物美。等人家心动了,口松了,他就拉着东西上门,只收取一些订金,相当于半卖半送,久而久之,客户便稳定下来。他的东西又不差,价格也确实比外头便宜,还送货上门,这等好事哪里去寻?李元明还聪明地考虑到货源,每回收购完毕,总不忘记塞个红包给老领导,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一来二去,他们就专门为他留着这批边角料。李元明也能吃苦,一辆自行车满城大街小巷地流窜,吃饭基本就是两个馒头,终于将几乎将所有大厂的货源都控制住,代价是得了慢性胃炎。这时候他有了一定原始积累,便承租了一片废弃的停车场,买了几辆二手小货,又雇了几个小工专门负责收发原材料。他自己则开始研究起土地来。到九八年,别的房产商仍处于懵懂时期,李元明已经吃进不少土地,这一招兵行险棋,光银行贷款就背了两百多万。起因仅仅是一次饭店用餐的道听途说:那回李元明请老领导吃饭,酒至三旬,老领导醉得不醒人事,李元明扶他去洗手间,无意间听见两个大腹翩翩的男人对话,李元明听到“郑局”二字便习惯性地竖起耳朵,他接收的讯息是:政府要搞工程,需要将城东的老房子都拆掉重建。城东是本市的窗口,这么做有两大益处:一是维护了本市的形象,二是深入民情体察民心,改善老百姓的生活环境。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元明的经商嗅觉极为敏锐,他不只还清银行贷款,还获利三百多万。这三百万来得轻巧,它证明了一个真理:只要决策正确,敢打敢拼,就能做第一个品尝螃蟹肥美的人。李元明又用三百万作为资金,重新在土地市场深入窥探,再次获利八百万。当然,李元明并没有忘记他的产业支柱和以往的兄弟朋友们,他私下留出几套地段户型皆佳的房源,作为礼物孝敬给了贷款给他的银行行长,以往的领导,各五金厂的一把手。以此证明他是血性汉子,更不会忘记饮水思源。这样,他的钢材生意一直经营得红红火火,房市上也能独占鳌头,到零三年,李元明已从一名走街窜巷的破烂王升级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他的房产成为火炬计划重点工程,钢材厂也是红红火火,曾几次被评为先进纳税企业。
  一面之缘的郑局长不久之后成为李元明的座上常客。李元明称呼他为郑哥,亲热劲就跟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一样。他说都是郑局的提点,我才茅塞初开,才能有今天的成就。郑克不理解,李元明替他斟满杯酒,细述了在饭店擦肩而过的那幕。郑克笑着说:
  “哎呀小李,我说你可是真够胆大的。当初这决定还只是设想随便说说的。你就开足马力去冒险了啊?”
  李元明暗地惊出一身冷汗,面上岿然不动,笑嘻嘻地劝酒。
  最后,郑克酒足饭饱,拍着他的肩膀做陈词总结:
  “小李好样的。不是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就缺那么点实干劲、闯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勇闯者得天下嘛。”
  李元明可不这么想。接近郑克,一是为表感谢,二是为以后盘算,凭对方在城建局的地位,有什么消息不是他知道得最早,最详细的?商场如战场,时间尤其宝贵,抢占先机就等于成功三分之一。他想方设法地送给郑克两套别墅,一套是为正室准备的,位于城区。一套是为偏房安排的,在城郊结合部。送钥匙给郑克的那天,他去城建局,把钥匙轻轻放在郑克的书桌上,被丢了回来。郑克的语气是温和的,态度却是严厉的,他说小李我们虽然交情不错,但你也不能卖这个乖,走这些旁门左道。事情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嘛。还是要讲个程序,讲个公正的。你这样算怎么回事?说得难听点,这是腐蚀人民干部,是行贿!
  李元明唯唯诺诺地退出门去。他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锲而不舍。郑克的批评他当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要捉摸的,是郑克为什么会拒绝他的美意。难道真为一个廉洁的名声?未必。他是不方便收,是怕隔墙有耳。但这耳又是谁呢?
  疑问两天后就有了答案。这晚他请陈主任吃饭,陈主任是郑克力排众议一手提拔的,还和郑克有绕着弯子的血缘关系,是郑副局的兄弟兼忠仆。郑克屁股一撅,陈主任就清楚副局长将要放什么屁:长的短的闷的响的连环的。陈主任得到好处,对李元明推心置腹:他说小李郑局为什么要拒绝你这是有缘故的。他不方便。你想他是老干部了,从政四十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今天这点成就,他容易么?你可不要让他晚节不保啊。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
  李元明嗯嗯哈哈地应着,前面的话都是官场腔调,他当没听见。重点在“节骨眼”三个大字上,这三个字一经放大,可有得研究了。什么节骨眼?李元明不追问,叹起苦经来:
  “唉,”他说,“陈主任,不瞒你说我这人没什么本事,现在这点基础,都是小打小闹苦心经营出来的。俗话说,各行有各行的难处,你不方便说,我也不为难你。麻烦你告诉郑局,以后有什么只管吩咐,包括你陈主任也好,我李某一定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陈主任叹了口气:
  “难也没什么难的。像我们这样的,表面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烂稻草。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命。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今天谁要不喝趴下谁就是孙子!”
  俩人豪气干云,一顿饭从七点直到十点半,喝得东倒西歪。李元明步履不稳,脑袋还是清醒的,结完帐,嘱咐属下开奔驰过来接送,他亲自将陈主任扶上车,体贴地把陈主任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好使他舒服些。陈主任是真醉成一团烂泥了,呼噜随着车子的行驶有规律地打拍子,李元明这时候完全醒了酒,端坐着,叠着眉,眼神如炬,不知在深思些什么。
  送陈主任到家花了一番功夫,陈主任早年丧妻,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儿子陈雷带大,哪里晓得陈雷娇生惯养,长大后不肯好好工作,倒成了一方街霸。小打小闹的事情有老爸扛着顶着,他就越发张狂。竟然在舞厅为和别人抢舞伴发生争执,继而拔刀相向,失手捅死了对方。这下陈主任再有通天法宝都保不住他,陈主任高薪请本市最有名的律师,再到受害者家里重酬谢罪,总算将陈雷的故意杀人改判为过失杀人,要在牢狱蹲十五年。
  这时候,陈主任家里一片墨黑,李元明从他口袋掏出钥匙搀他进门。他将陈主任放倒在沙发上,替他脱掉鞋袜,又倒一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正要走,陈主任醒过来,抓着他的手掌,语未发,泪先流:
  “小李,难能你对我这么好,对郑局也这么好。我心里——苦啊。”
  一个啊字,顺带牵出一堆污秽来,全吐在李元明笔挺的西裤上,就势流入锃亮的意大利皮鞋。陈主任趴在沙发,吐了个翻江倒海。李元明不仅不怒,反而轻轻推着他的脊背,安慰说:
  “我知道。陈主任你也不容易。别想多,好好睡一觉。日子还得照常过。我李元明能办得到的事情,尽管直说。”
  陈主任吐一阵不吐了,这会抬起眼睑,瞪着李元明,突然流下泪来。
  “小李,不瞒你说,我得了肝癌,撑不了多久了。我一个老头子,死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担心我家那小混蛋——唉,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放心。”李元明握住陈主任的手,诚恳地说,“只要他好好悔改,出狱后我就安排他进我们公司做事。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啊。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熄了灯,正要走出大门,听到陈主任在背后,几乎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局长要离退了,这一阵子,郑处正和陆处为竞聘的事情明里暗里的斗呢。单位不少地方都安装了监控,怕不安全。”
李元明笑了。他站在陈主任家的门前,抬头望望皎洁的月亮,又低头看看脚下新买的皮鞋,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只要这句话,哪怕再贵的西服皮鞋,赔上也值得。
  李元明不像其他人,稀里糊涂地活了一辈子,终了完全一场空。他是有目标有远见的。譬如还在小学就读时,老师叫大家说出自己的理想。同学们有说当科学家的,有说当老师的,轮到李元明上台,将袖子一捋,眼珠骨碌碌地转转,说:
  “我的理想,是赚很多很多的钱。一辈子都用不完。”
  同学哄堂大笑。他自己却很镇定,等大家笑完了,一本正经再强调一遍:
  “我是认真的。”
  班主任找他谈话。在那个年代里,需要接受的教育是和党和祖国息息相关的,理想也要包含服务祖国,服务大众的内容。李元明梗着脖子一声不吭,等班主任批评完后,他就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科学家和老师都不用花钱吃饭?”
  李元明这句反诘把老师逗乐了。期末成绩单上给李元明的评语中,除去一般的套话,他还别有心思地加上一句:
  “可成大器。”
  李元明一直津津乐道于这四个字。特别在发家之后,他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里搜出这份成绩单,找人用镜框裱钉在墙上。每晚睡前都会欣赏几眼。他觉得班主任是别具慧眼的,不然,怎么独独对他写出这样的评价来?
  李元明对自己认识非常深刻。他身上的闪光点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有为朋友义胆忠心的雄气,还有说到必须做到的霸气。他答应陈主任要解决陈雷的问题,第二天就专程开车去了西郊监狱一趟。
  陈雷穿一身蓝色囚服,胸前印着57248的囚号。他个头明显高于他的父亲,浓眉刚目,气势如塔。他坐下,眼睛却不看李元明,而是沿着天花板飘来荡去。他绷直背脊,从坐姿上能窥伺出他正处于警戒和防备的状态。李元明双臂环抱,也不说话。这是一场试探,双方都毫不敢懈怠,疏忽。他们相互关注了几十秒,陈雷是偷偷地,寻机瞄一眼李元明。李元明则是一直意味深长地盯着陈雷。后来,他看到那个男孩儿的身形突然矮下去,他听见他吐一息长气,问:
  “你是谁?”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李元明说,“不只如此,从今天起我还会是你的老板。”
  和陈雷的对话进行得并不太顺利。陈雷的天性不安份,血管里流淌着任意妄为的血液。他听完李元明的自我介绍,完全是带着一份嘲笑的口吻对李元明说话的。他说那老家伙是不是老糊涂了吃饱了撑着。他说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不过是个商人,球都不算。他说我高兴做啥就做啥,没人管得着。他又重新轻视起李元明来了,他把脊背重新挺直,做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样子。
  李元明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等陈雷说完了,他微倾了身子,平静地说:
  “信不信我有本事让你在里面呆一辈子?”
  陈雷略微一震,脸部的肌肉急遽抽搐几下。正是李元明期许的表情,李元明接着若无其事地说:
  “海虹路183号碧罗园501室,这地址你不陌生吧?我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他大踏步地走出探监室。西郊监狱是这座城市一只被遗忘的角落,暗地积攒了污渍残渣,他们被世人所唾弃,集体跑到这里来避世隐居,在铁栅栏和红砖墙内统一规划生活。一起劳作,一起领取薄得可怜的薪酬。李元明走出大门,就听见大门“卡嗒”锁住了,他站定,折身望着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扯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
  如李元明所料,三天后他再去探视陈雷,情形完全改观。陈雷就以下两点直快地和他达成协议:
  1. 服刑期间,照常发放工资。鉴于特殊原因,存折由陈主任代为保管。只要好好改造,每月薪水可分配4000元。若打架惹事,则酌情扣减。
  2. 出狱后务必到李元明公司上班。具体工作日后商议。
  李元明说,现在你就正式是我的属下了。我李元明直言快语,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动什么歪脑筋,我照样不会客气。李元明说的时候瞟了陈雷一眼,目光是犀利的。在李元明即将跨出探监室时,陈雷轻声唤住他: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朵朵的住址?”
 “我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李元明说,“知己知彼,是商战的基础哲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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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4-8-15 20:51 |只看该作者
晏晏 发表于 2024-8-15 13:37
追更中,不便评论,怕影响楼主盖楼。
深海,是人心,是人性,是红尘大千。仅一个书名,便让人思潮如海,浮 ...

绣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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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4-8-29 14:36 |只看该作者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4-8-15 20:46
第二节:李元明的发家史
  说实话,李红这个女人不好捉摸。即使和她相处了六年,后三年还是朝朝暮暮一 ...

第三节:少年陈雷
  陈雷不会服多少年刑。这一点,当事人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对陈雷而言,他只需要明白李元明是他黯淡眼界的一线光明,汪洋之中的一只橡皮圈就够了。他不是神,却有神的能量。当然,相对于神来说,李元明的动机远没有神那么善良单纯,他是商人,商人必定遵循商业原则,这原则的首要条件就是利益。陈雷也能隐约地猜想到,李元明的接近是和父亲有一定关联的。但他没有兴趣深究。他讨厌现在这个父亲,自从他十四岁那年父亲当上科长以后,他就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那个父亲了:他早出晚归,只懂用钱塞进陈雷的口袋,去填补他幼小的需要亲情暖慰的心灵。他是在学坏,是结交了一些社会上游荡的狐朋狗友,但那能完全怪他吗?父亲从那时起,就只是一个代名词,从他嘴里吐出的冷冰冰的单调重复的音节而已。他出生的第一眼,看到的那张温良和善的男人的脸庞,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诺大的房屋里消弭殆尽了。除了物质上的短暂满足,他不觉得自己和那些流浪的无人管教的少年有什么本质不同。他从父亲口袋里摸出的钱,往往结集了一群所谓兄弟,一夜疯狂K歌就能挥霍掉。他们从而更欢喜他,更依附他,他们瞅出来了,这么多人当中,只他是家境殷实并且乐意埋单的。这群少年,在社会上游历得久了,就像一群蜉蝣,贴在城市的脸面上,扎堆驻守,彼此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是情投意和的,又隔着一层薄膜,相互小心戒备着。他们在夜半无人的大街上流窜,风撩起他们宽大的衣袖,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群晃荡的夜游神。他们缺乏家的概念,街头巷尾成为他们的歇息地,天当被,地作床,他们扎成一堆,用肉体的那点暖意驱逐凌晨的寒冽。他们有的是离异家庭的孩子,处在爹不管娘不顾的边缘地带,;有的是不幸丧失了父母,籍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抚养大的:年事老迈的长辈只能照顾到他们的温饱,根本考虑不到他们心灵的需求。这群孩子,对学习,对生活,都失去了欲望,他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过早地学会吸烟、喝酒和斗殴。但你不可否认他们的真实。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一笔一划刻在面上的,他们的纯粹是和他们的孤独无助相得益彰的。少年陈雷见惯了提着各式礼品脸上堆满笑容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正需要这样一份纯粹和真实来给他的世界注入活力。在他眼里,父亲尚不及这些被称为“垃圾”一族的同伴,父亲畏缩虚伪的笑,像戴在他头上的一具假面罩,拿不下来,慢慢和灵魂血肉混为一体,淹没了本来的面目。
  陈雷并不是傻瓜。他懂得,所有的奉承,欢乐,都源出于他,更准确地说,源出于父亲手中权力换取的那点金钱。这使他对父亲不满的同时,不得不一次次地依靠父亲的施舍去挣足他的面子。于是他和父亲之间形成了一条规律: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掌,上面摊着几张“伟人头”。他接过来,插进裤兜里,说一句我出去了,溜之大吉。仿佛父亲和他之间,除了这几张“伟人头”捆绑以外,没有其他可以维系的东西了。父亲有几回叫住他,他满怀期许地等着聆听他说话,哪怕是训斥自己都好。然而没有——父亲陷在沙发里,望着他,目光带点儿琢磨,他疲乏地摆摆手,说:
  没事了,你去吧。
  陈雷不能理解父亲的疲倦,他那烦死人的应酬,不是自找的么?来来往往的人,弄得家跟个酒吧似的,父亲患有高血压,还要不停地喝酒,他冷眼瞧着,不愿意说一句关心的话。他觉得父亲和他之间的距离,简直不是用米来丈量的,计量单位应该是光年。他有时候感觉这个辛苦带大他的男人,还不如朵朵来得亲切。
  和自己完全相反,齐朵朵是校园中的一朵白兰花。她长得漂亮,能写一手好字,各项竞赛都能拿奖,是老师眼中的乖乖女,同学争相邀宠的对象。陈雷和她同级不同班,因为有个兄弟喜欢朵朵又不敢明说,暗地指点给他,希望他能帮着约会。陈雷那天拖一辆自行车拦住齐朵朵,他叫住齐朵朵,说沈永刚让我带句话给你,今晚六点他在学校后面那片小树林等你。
  这个叫齐朵朵的女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口白牙,她说:
  “好的。我知道了。假如我不去呢?”
  她没去。沈永刚自然没把这次失利放在心上,他铆足了劲头追求齐朵朵,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精神境界。有时候他拽着陈雷为自己壮胆,陈雷暗自好笑。他都亲耳听到朵朵拒绝过沈永刚三回了。他觉着这姑娘真有意思,她不像一般学习成绩优异的女生那样盛气凌人,齐朵朵举止端庄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不知不觉,陈雷对齐朵朵产生了异样的情愫,这种情愫像水蒸汽,扑腾腾一阵迷漫上来,闪花了眼。他和沈永刚并肩躺在学校的草坪上,口里嚼着青草根儿,枕着手肘仰望黄昏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他说你真喜欢齐朵朵吗?确定不是玩玩而已?沈永刚停止咀嚼,诧异地瞥他一眼,说:
  “怎么?你小子有什么意见?”
  “如果你不是认真的。”陈雷说,说得有点嗑巴,“就算了吧。我说,那姑娘长得也不是特别好看,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
  沈永刚这时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
  “陈雷,你不是也喜欢她吧?哈哈。”
  妈的。陈雷说,我在问你呢。我压根没朝那方向想过。我又不缺女人。
  他们这个年纪——十六七岁的孩子,私下里已经在比较私密的身体构件了。他们觉得世界是属于他们的,这年青一代,充满活力、热情,富于勇敢冒险的精神,和绝不认输的态度。他们小小的自尊心容不得旁人践踏,哪怕在其他人看来,那点自尊是多么地渺小,微不足道。但他们就是不许别人嘲笑触碰。他们将自尊看得过重,学着一副大人的嘴脸来抵抗所有他们认为有可能伤及自尊的事情,这自尊被无限夸大,就有一点浮夸,一点不切实际的骄傲。就成了自负了。但他们不自知,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幻想代替现实。
  对女人,陈雷的认知还停留在花花绿绿的画报周刊和无数个生动的夜晚男生之间流着唾沫星子的交流上。事实上,这交流也来自于有限的淫秽书刊和网络。传媒不再像往常那般遮遮掩掩,而是以一种最直接最汹涌的姿态袭击了陈雷他们的想象。歌词里所称颂的“勾勾小指头的誓言”褪化掉粉饰,索性直奔主题,当撕心裂肺的“我爱你,赤裸裸”以龙卷风之势唱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无数个陈雷站起来,亢奋地扯着嗓子投入到狼嚎的队伍中,尽管对于歌声中的沧桑和痛楚不能清楚地研读透彻,但那种奔腾的气势,仿佛一团团胸腔中激越燃烧的小火球,叫陈雷们执迷。
  陈雷甚至为了齐朵朵和沈永刚干了一架。沈永刚缺乏足够的耐性,齐朵朵的拒绝叫他又在兄弟面前失了面子。那夜,照例熄灯后话题转移到女生们头上,沈永刚在众人的嘲笑中浑身不自在,他说那姑娘算啥呀,我不过逗她玩罢了。他又说齐朵朵眉毛不好看,眼睛太大,跟鱼泡泡似的朝外凸。沈永刚越说越起劲,当说到齐朵朵小腿肚不直挺时,只听到咚咚几声,陈雷从上铺翻身跳到他的床沿,陈雷的声音十分愠怒:
  “你再说!”
  “我说怎么着?”沈永刚不甘示弱,坐直了身子,挑衅地瞟陈雷一眼:“你是她谁来着?”
  其他少年不吱声。暗夜里,他们蒙着被角,小心翼翼地遮挡住嘴角泄出来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他们心里埋藏着小小的,邪恶的希望,希望能见证一场伟大的,活生生鲜血淋漓的战斗。他们既紧张又兴奋,生怕不一留神发出的声响就会破坏了此刻的气氛,而让表演难以继续。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场真人实战演习啊:两位血气方刚的少年,同一张狭小的木板床前对峙着,月色浅浅地打进窗子,映出他们赤裸的大腿胳膊。他们看不见主角的神态,尽可以充分发挥想象,他们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发展——当看见两具肉身撕扯在一起,他们几乎要异口同声地鼓掌呼叫。然而,这快感很快被恐慌淹没了,他们发现两个战士已经从床上抱着滚到了地上,并且,其中一个用手死死掐住另一个的脖颈——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往死里掐。同时,看客们听见处于下风的人已经在讨饶了,他的声音很轻弱,他们要支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什么。他断续着说:
  “陈雷,我,你快放手,我要,要透,透不过气来了。”
  看客们意识到那是沈永刚求救的信号。他们集体掀起被子,小跑到战地中央,有的抓陈雷的手,有的抱陈雷的腰。他们齐声替沈永刚求情:算了吧,他也不是有意的。
  可是陈雷仍然很愤怒。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当时怎么会这么激愤,他骑跨在沈永刚身上,抡起的拳头里充蓄了能量,少年陈雷的面色青白,他咬牙切齿地警告昔日好友,他说再让我听到你说她的坏话,我就对你不客气!沈永刚的嘴角印着几溜血丝,眼窝也被揍得肿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陈雷对这回答感觉还算满意,他直起身,拍拍手心,扫视了四周一眼,说:
  “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架啊?”
  自然,这是私下为齐朵朵挣的荣誉,在陈雷的人生日历里,可谓浓墨重彩,富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意义就是教他准确地认知到沈永刚之前的戏言:他确实是喜欢齐朵朵的,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里,他对她的好感,已经飞速窜升到爱情边缘。陈雷在承认这个不可磨灭的事实后,开始了一些古怪的行为。他开始跟踪齐朵朵,打听和她相关的一切,要是有人透露出追求女生的信号,他会第一时间赶去警告他们,必要时再打上一架,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人高马大。
  和沈永刚干架之后一星期,他们又恢复到原来的亲密无间。沈永刚移情别恋,瞄上了低一级的蔡姓女生,说她:如出水芙蓉,天真无邪。没有齐朵朵的罅隙,他们的友谊升温很快。沈永刚本着兄弟之谊,苦口婆心地劝诫陈雷:
  “喜欢就向人家表白呗。你要做憋死的驼鸟啊?”
  陈雷不置可否。有时候他目送齐朵朵上楼,看漂亮的白裙子伴随着她的步伐轻快地甩来甩去,他会觉得世界很美好。他倚在电线杆上,默默数着她的步调,一、二、三……直到齐朵朵消失在视线里。然后,他仰头张望,见她房间的灯燃亮了,他才噙着满足的笑,勾着脑袋,向自己的家走去。
  他不肯定齐朵朵究竟明不明白他的心意。她瞅起来多么天真,干净,像一朵不染尘灰的水莲花似的。她偶尔经过他身旁,会向他绽出一个纯洁的笑容,点点头打个招呼。偶尔也会用她好听的声音喊住他,说一句天气不错或是你吃过没有之类的废话。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长了翅膀,飞进少年陈雷的心坎。使他更坚定了保护她的决心。有一回齐朵朵无意间问起:
  “你很聪明,为什么要跟他们混在一起呢?”
  陈雷回答不出。齐朵朵有一个健全快乐的家庭,是不会理解像他这样的孩子的。她父亲是市文化局的一名普通工人,母亲则是一名编辑,家境一般,然而拥有无数的欢乐。他没指望过要博得她的理解,但她这么发问,显然叫他吃惊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信号,什么信号呢?暗示着他们发展的可能。你想,一个向来骄傲的公主,突然打听起问题少年来,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玄机。陈雷甚至考虑重新规划远景:他要和那些兄弟们作个了断,不能操之过急,得一点点地疏远他们,功课也要捡起来,要知道,齐朵朵可是排名年级前十名的呢。他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按时上下课,回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捧着书啃。——那些课本,别人是读,他就必须得啃。一丝一离地,慢慢蚕噬,慢慢消化。这一阵子,连同面目可憎的父亲,都变得和善起来,有时他应酬得晚了,回家第一件事,是推开他的小门,陈雷放下课本,半侧脸望父亲,陈主任说:
  “我打搅你学习了吗?继续,继续。我带了汤团回来,要是饿了,就热一热吃。”
  少年陈雷感觉生活在幻觉中。生活真的美好。齐朵朵,父亲,都是这美好的其中一部分。和它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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