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得了“神经病”

闻所欲闻

                                                      婆婆得了“神经病”
                                            《闻所欲闻的回忆录》五十四

       在我的家庭成员里，我最喜欢我的婆婆，因为婆婆她最喜欢我。
       我出生在南京妇幼保健院，当时家住在南京寿星桥旁一个巷子叫寿星里。因为我的头型古怪，有点像老寿星，同住一地的地质学校钱老师就跟我父亲说：“家住寿星里，养个儿子寿星头”。后来我要不听话，家里人就喊我“寿星头”，意思你怎么这么古怪？
       我出生后，据我妈妈说，婆婆开心的不得了，煮了几百个鸡蛋涂上红颜色，散给邻居们官宣：我有（外）孙子了。

       婆婆姓陈，文化不高，读过几年私塾。嫁给公公时没名字，只能叫李陈氏。解放后，因为要拿“良民证（选举证）”，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陈正香。据我妈妈说，婆婆拿到选举证高兴的不得了，因为她是地主成份，有“良民证”就有选举权，算人民不算地富反坏右了！
       公公是个大地主儿子，和我婆婆结婚没多久，不知得罪了谁，被国民党特务伙同土匪绑架、撕票，婆婆得知后哭得满地打滚。之后一直守寡。

       婆婆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妈。另一个是我妈的妹妹，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死。后来婆婆把我妈养大，一直跟着我妈过日子。
       婆婆是个美人胚子，有张近60岁的照片——标准瓜子脸型，大眼睛，双眼皮非常清晰，鼻梁挺直，嘴唇不大不小。难怪年轻时被我大地主的公公娶了。我妈长相却不咋地，大概是取了公公婆婆的缺点，
       到我记事时，父母、我、妹妹、婆婆一共是五口人。婆婆一路走来没过上啥好日子，肚里也没啥“货色”，只会讲“鬼姑子”的故事吓唬小屁孩。

       婆婆的职业就是操持家务，——缝补浆洗、买菜做饭、扫地抹桌，家里一切琐事都归婆婆管。连到南京玄武湖游玩，婆婆都替父亲背着个手风琴，人家都看着好笑。
       我婆婆还是个“滥好人”。住在地校石婆婆巷大院的时候，地校职工鲍金枝滴老妈鲍老太，经常带她孙子们来我家玩；二萝卜她妈叫“随嫂子（夫姓随）”，也常带孩子来我家。我婆婆念道她们家穷，总要拿些小吃的给她们，或借点小钱给她们。但五毛家她们一次都没去过，五毛他爸他妈都是老师，又没有老老太，不和介些穷邻居多来往。其他人，朱宁、陈刚、狄群、赵校长家，她们都极少去。

       三天两头鲍老太总带一群小屁孩往我家跑，一来二去，婆婆就有点不耐烦了。一次，我家煮了一锅山芋，又叫红薯。刚煮好，就从窗户上看见走廊有大小人影朝门口走来。婆婆急忙把锅盖盖好，告诉我等一会再吃，等鲍老太走了再拿山芋。一开门果然是鲍老太，带着三四个孙子孙女来我家玩。酱紫我和婆婆就跟鲍老太飙起来。鲍老太早闻见煮红薯的香味，带着她滴小屁孩坐在床边不走了。我飙不起等不及了，问婆婆要拿一个红薯就走，婆婆小声说：
      “鲍老太马上就走了，再等一会儿。”

      等要了两回婆婆不给，鲍老太就是不走。再要第三回时，婆婆来火了，揭开锅盖，拿起山芋就往地上掼，嘴里还说：
      “我教你吃、我教你吃！……”
      等婆婆把锅盖又盖好，我揭开一看，一个红薯都没有，全让婆婆给摔在水泥地上了，我掉头就走，看见鲍老太一边拾起山芋一边说：
      “可惜得嘞，可惜得嘞……”

      鲍老太把弄脏的山芋皮剥掉以后给孙子们吃，我在门口看，鲍老太五个人吃了五个山芋，我却一个都没有吃到。本来就是给鲍老太山芋，也不至于给五个，介回鲍老太和孙子们大快朵颐！——据母亲说，婆婆一般不发脾气，发起脾气很厉害，我领教了。婆婆不光脾气犟，而且人傻，你要撵走鲍老太，只要拿个篮子拿把锁，说我要锁门买菜去，你等会再来玩，介不就成了？

      婆婆在文革时期事多了。
      先是居委会组织院里没有单位滴老头老太跳“忠字舞”。据母亲说，婆婆这一辈子都没有跳过舞。介回被赶鸭子上架，跳起忠字舞来。婆婆是地主成份，有规定“政治任务”比如选举投票等，必然参加不想落后，因为她有“良民证”。又据母亲笑着说：
      “婆婆跳舞太丑，是老头老太里面跳舞最丑滴一个，腿乱叉手乱动，把人家跳舞节奏都搞乱了，哈哈哈哈”

      我当时也在场，没有仔细看我婆婆跳，只是看见围观的人群笑得不行。
      文革跳忠字舞走过场以后，武斗、人治厉害起来，我父亲因“叛徒特务”案，被迫逃亡，躲到乡下去了。这里婆婆就遭罪了，地校“东方红”造反派滴打手们三天两头来找我家人问话，婆婆自然是首当其冲……

      一次晚上，我拿着一根大扫帚苗，玩过回家喝水，正要再出门，听说有东方红造反派滴打手来新安里院子找人了，我就没出去。
      一会儿，有个叫“小日本”（因为个子太矮）的东方红造反派滴打手，来我家找我父亲看在不在。“小日本”看见我婆婆就问我父亲在否，婆婆当然说不在，那个“小日本”大声训斥我婆婆，我就站在婆婆旁边，看着“小日本”那个凶样要吃人，我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大喊一声：
      “不知道！”

      介一声喊把“小日本”吓一跳，他这才注意到在婆婆旁边站着的我。“小日本”问：你是什么人，你拿这个竹竿干什么？我说她是我婆婆，你那么狠干什么？这时滴“小日本”软下来了，记得他说：你是毛主席滴好孩子，好好读书，大人的事你别管。
      原来，“软滴怕硬滴，硬滴怕楞滴，楞滴怕不要命滴”。大概介个“小日本”被人报复过，虽然看我是小屁孩，酱紫一喊，怕我是楞滴还是不要命滴——哪天跟着他，乘他不在意拿把菜刀在他脖子上砍一刀？也许他是介样想滴，所以就软下来了？那时人都跟疯子一样互斗，这样想不为过。

      “小日本”就一个人，见没啥“油水”可捞就走了。据母亲说，婆婆被东方红打手打过耳光。婆婆因为我父亲的事非常担心，在我父亲逃亡的那一段时期，婆婆精神上开始不正常了：先是丢三落四，有一回从外面回来，顺手把二毛钱丢在簸箕里，接着到处乱找，是我帮她在撮簸垃圾里找到的。后来她把一件事能说个半天，一直在说。发展到最后，整天坐在家里猛拍自己大腿膝盖，嘴里嘟嘟囔囔，什么“跑了跑了”、“打死了打死了”之类，把大腿拍红肿了还在拍，拉也拉不住。婆婆也不知道买菜做饭了，我和妹妹就在南师附小食堂吃饭。

      我妈带婆婆到南京精神病院（现在叫南京脑科医院）看过，医生说我婆婆是受了很大刺激有了精神病（南京人叫“神经病”），不能再受刺激了。那有啥办法，——父亲逃走了，母亲要上班，我们要上学，只有婆婆一个精神病人在家，坐在那里不断拍打着自己的膝盖……。

      再后来，文革说是要文斗不要武斗了，于是我父亲回到地校。暑假到了，因为家里有精神病人要照顾，父母把我和妹妹送往上海我大伯家过暑期。等两个月后我和妹妹回来时，婆婆已经去世了，只有一位亲戚，竹镇的老姨婆（婆婆的妹妹）来为婆婆送葬。门口邻居向我学着姨婆的哭声：我滴亲姐姐啊，我滴亲姐姐啊，……

      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这样一件事：
      一天上午，我和妹妹在南师附小上学，天阴沉沉下起了蒙蒙细雨，有人叫我说你婆婆来了（那时婆婆已经得了“神经病”）。只见婆婆抱着两把雨伞，我说婆婆你打一把伞回家，我和妹妹打一把伞就够了。她也不答话，把两把雨伞朝我怀里一推，掉头就走，头也不回……。看着婆婆苍老的背影，我的眼睛湿了。

指尖弹出盛夏

我每次给老兄文章分了行，否则感觉太挤，望勿介意。

指尖弹出盛夏

老人家辛苦一辈子，真不容易。我爷爷年轻时抽大烟，日本鬼子来了夺走他烟枪，我奶奶给日本鬼子下跪磕头，唉。
中国传统妇女，家就是她们的一切。

不知闻兄是否听过一个儿歌，把我养大的嬢嬢在我小时常笑着教我：
老头老太，古里古怪，
三十晚上炒菠菜。
见人来，开马子盖，
见人走，拿起筷子就动手。

看到文中鲍老太那一段，不禁莞尔，想起这首歌。

徐公孰

这篇文章，把人物写出了声

薄荷味

这个婆婆一辈子真不容易。
中国的婆婆们都是这样子，付出了自己所有而不求回报

闻所欲闻

指尖弹出盛夏 发表于 2024-6-17 06:40
我每次给老兄文章分了行，否则感觉太挤，望勿介意。

网文应该这样，以后我注意。

闻所欲闻

指尖弹出盛夏 发表于 2024-6-17 06:49
老人家辛苦一辈子，真不容易。我爷爷年轻时抽大烟，日本鬼子来了夺走他烟枪，我奶奶给日本鬼子下跪磕头，唉 ...

老头老太，古里古怪，听过。后面没听过。

秦川梦回

不啻史诗      

鱼小溅

红薯那段，乐S了。

后面婆婆的命运大概是一个时代的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