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十九 于 2024-5-25 07:42 编辑
恒山再葱郁起来的时候,我来看望仪琳小师妹。
仪琳说:你来看我作甚,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认为,这种话含嗔带痴,完全失了出家人的体面,于是请她再说一遍。
她双手合十,低垂眼眸,道一声“阿弥陀佛”,问我:施主万里衣尘,远道而来,所为求财求运?
我又认为,这些话,俗念太重,非一个恒山派掌院僧尼应该讲的,于是请她再改其口。
她冷冷地看着我,不再说话,僧 袍在风中飘扬。我想,如果她不曾剃度,此刻还应该有鹤发飞舞。那些冷脸和银丝,会让我在光阴之癌中忏悔当年。
我说:你别生气,生气是对你家佛祖的不敬。
我又说:你看到了哈,我这人,越老越讨厌,所以你应该庆幸当年......那个,我前些天,看到布谷鸟北还,于是就跟着来看你...来让你庆幸当年的...
她打断我的话,悠悠地说:仪琳食空而肥,肥而色绝,色绝而情断,施主让一色绝情断之空门中人,作庆幸之举,是真真强我佛所难了。
我搔搔头上的白发,有些糊涂。觉得仪琳的这番话,皆是出世之语,又似江湖之言,更有些儿女情怨的味道。
仪琳说:施主寻色觅情,本不应来我见性峰的,你应该去悬空寺,找田伯光,年年东风至,岁岁山花开,那红尘万丈的地方,才是你的去处,也是你的归处,施主到这里来,施施然调笑一个一心化舍利的老尼,是真真走错了路,认错了门!
我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仔细思虑了一刹,便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然后转过身,在她凌乱的目光中,断然地下了山。到底,没有吃到她恒山派一粒斋饭。
其实,我是来看她的,看到她还偎佛而生,看到她还记得我,看到她还会凌乱,便此行既已,逗留,只能徒增空门内外的妄念罢了。
每个人都免不了有凌乱的时候,仪琳在凌乱之后,或许会哭,甚至哭的时候,还会抱怨再也哭不出当年的姿仪万千了。但她终归会在悲伤的喑哑中戛然而止,之后对着一碗吃不下的斋饭,悟性大开,淡然地把一切归于寂灭。
或许,从此以后,仪琳再也说不出那种有着出世、江湖、儿女情长三种腔调的话了。她会对着众生的善业微笑,也对着恶业微笑,蜕变成一个彻底的圣尼。一想到此,我便觉得天地很是不仁。
悬空寺,轰轰然悬于崖上,与我们黑木崖那种不想让人找到的戚戚藏藏,形成鲜明对比。朝廷赐匾,宰相题额,更是供奉着三教,祭祀着九流。普天之下,莫非三教九流,所以悬空寺的香火,大过朔北城墙上的狼烟。田伯光寄居在悬空寺里,游荡于九流之中,拾金捡财,採叶摘花,干着普罗大众们都干的坏事。
我四处寻找田伯光。我问圣人,圣人曰:逝者如斯夫。我问道祖,道祖曰:他飞下去了。我问佛祖,佛祖曰:他噶了。
我很郁闷,在寺外喝酒,酒铺里的江湖人曰:田伯光啊,这人挺坏的,有了他的坏,衙门的差人们才不失业,不过这人挺豪爽的,请人喝酒,总是不醉不休,请人上青楼,总是不腿软不让走,但不知道怎么了,有一天,他没去青楼,也没喝酒,就在悬崖旁,望着天际,唱了一首莫名其妙的歌,大笑了几声,就飞身跳了下去,只留了一具血糊糊的尸体给差人们,差人们都很惋惜,骂他糊涂,骂他想不开,还说有心理问题何必寻死呢,该去找大和尚或者道爷们聊个天啊,这些人的话术,最擅长治愈了......
我站在田伯光跃崖的地方,山风吹来,似乎听到了他临终的歌声。
田伯光擅屠刀,浸女色,情性飘忽,做的坏事和喝的酒一般多,天堂地狱却久久不肯收他,无奈,他只能自己踹门而入了。
田伯光去了,但差人们很快就会选出新的田伯光,毕竟,生活总要过得下去,而英雄须有用武之地,江湖,岂可风平浪静?!
我觉得,仪琳的道行和悟性,应该远远不及田伯光。这种远远不及,让我的心里,多了半分的妥帖。
我进入浑源城,在圆觉寺对面的酒楼上饮酒。酒楼在柳色中,一片绿意迷蒙,迷蒙里有很多飞来飞去的燕子,嘶嘶地啼着。我觉得恒山下的燕子,与我们华山有着大不同,我们那里的燕子,声调啁啾,从不这么嘶嘶如喊。我问掌柜的,掌柜的说,从他小时候,恒山的燕子就这个长吁短嘶的腔调。我摇摇头,喝一口酒,转过目光,看对面的僧院,院里正有一个胖大的和尚,刚带好一顶毡帽,又在僧衣外面裹了一件裘袍,然后出得寺门,悄悄来到酒楼上来饮酒。我对掌柜的笑笑,掌柜的哈着腰,也不明所以地笑起来。
圆觉寺的佛塔上,蹲着一只远道而来的布谷鸟,它蹲了好久,似乎在谋划窃取一枚舍利子的大事。但它终觉得无所,于是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就扇起翅膀,飞入到无垠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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