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缺月挂疏桐
夜色深沉,旷宇幽寂。临安城里的夜晚一片肃杀,十分平静。月光透过薄纱似的云层铺洒下来,照得天地一片银白。
六角亭里,一个黄衫少女倚栏而立,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渐渐出神。远处的街道上,久久传来打更的声音。“二更了。”少女微微一叹,将目光转向了远处一座檐壁峥嵘的宅院。
刘四和往常一样,多喝了两杯酒,摇摇晃晃的走在大街上。这时路面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整个临安城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勾栏院里还传来稀稀落落的笑骂声。
“天干勿燥,小心火烛!”“当——当——”刘四敲过更鼓,打了个哈欠,转入下一条街。却在这时,忽只感到背后有一阵阴沉沉的风声,刘四打了个寒战,转过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唯余淡淡雾色飘渺虚荡,甚是妖诡。刘四咕哝道:“怪了,难道见鬼了不成?”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陡然一个黑影贴面而过,快得不可思议,刘四只觉颈上一凉,还来不及叫出声,腥红色的液体顺着脖子滴落下来,刘四身子只晃了两晃,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倒在了路的中央。
那黑影去势快极,转眼便越过了两条街,遥遥可见六角亭便在前方,那黑衣人深吸一口气,向六角亭奔去。
六角亭里,黄衫少女兀自望着月亮出神。身后破风声起处,一个黑衣老者修然而立。“小丫头,是你找我?”老者问道。
黄衫少女却不回头,只淡淡道:“人说‘冀北沙驼’背如驼峰,看来江湖传言也不尽然可信呢。”
黑衣老者不禁微微有些得意,“冀北沙驼”孟双城,一向在关外大大有名,但在中原知道其人的却是不多,没想到眼前这少女年不过十五六,竟能知道自己的名号。老者嘿然道:“难得你竟知道老夫。”
“我不单知道你叫什么,”少女转过身来,淡然道:“我还知道,你今晚将要作甚么。”少女说完,目光又投向远处那座灯火明灭的深宅大院,那是当朝御史陆青楚陆大人的府邸。
老者道:“那又如何?丫头,你既知道老夫的字号,想必也知道老夫的手段。”少女微微冷笑一声:“孟老爷子固然好手段,但不知比起‘五更天’齐云傲齐大当家的如何?”
孟双城微微一惊,他既奉命刺杀陆青楚,自是对此人做过周密的调查。上月“五更天”倾巢而出,却差点全军覆没,连大当家齐云傲都没讨得好去。孟双城抬眼看了看黄衫少女,兀自哼道:“‘五更天’尽是些下三流货色,这又何足为奇?”
“是么?”少女低头将右手缓缓伸进左袖之中,不紧不慢的道:“‘五更疏欲断,闻风即杀人’,若是连‘五更索命’都只是下三流,实不知你孟老爷子又自命几流了?”孟双城脸上一红,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五更天”是江湖上新近崛起的杀手组织,势起不过两年,其中人武功或许不能算作极高,但手段之残忍,下手之毒辣,一度也曾令江淮一地为之胆寒。据说被“五更天”看上的人,决活不过五更去,这也正是“五更天”名字得之的由来。孟双城实也不知,以自己之能,敢不敢以一己之身,独抗这个以暗杀闻名于世的庞大组织。
孟双城狐疑地看了少女一眼,心下惊异,不由问道:“小丫头,你是何用意?到老夫面前大言炎炎,你当老夫就怕了么?”少女抬头,沉默一会,忽道:“听说孟老爷子‘连城双刃’甚是了得,只是不知‘隙中墟’练到了第几层,‘清明不至,谷雨不参’又作何而解?”孟双城心头大震,失口惊呼:“你……你怎么全都知道?”孟双城以“连城双刃”纵横塞外,别人知道本不足为奇,但这“隙中墟”心法是大雪山的不密之传,外界极少有人知晓。
少女转过身来,冷冷笑道:“我怎么知道,是啊,我又怎会知道了?孟双城,你的招子也太暗了,‘举世滔滔天下浊,谁此青衫更磊落!’御史台陆大人,岂是你轻易动得的?”孟双城一惊,问道:“这都是你做的?”黄衫少女哼一声:“你说呢?”少女说动手即动手,右手倏然一扬,一条淡淡的青索自袖间弹出,破空而至,直直击向孟双城面前。
孟双城虽知必有高手环饲在侧,但万料不到正是这少女本人,一时大惊,好在他手底下功夫确然不弱,向后一个倒翻,一片雪亮的光影闪出,双刀已然出鞘。少女一鞭既出,次鞭旋即而至,层层相交,一时六角亭中刀光鞭影连成一片,横空交错。惊起了亭外不远处一株梧桐树上晚栖的乌鸦,扑绫绫四散开去。
二、漏断人初静
这一年是大宋高宗绍兴十一年,却是二帝北狩,宋人南渡的第十三个年头。这些年来,北方金戈未歇,临安却是一片盛平气象,只不过,这些短暂的繁华,只是宋家王朝与朝中某些权臣为安慰自己而制造的假象罢了。
每每想到这些,坐在案前的青衫男子就不由重重一叹,这个朝廷,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是要葬送在这帮佞臣手里了。北朝势力日愈南张,渡江只在旦夕,满朝文武却都还沉浸在纸醉金迷之中。如今,岳元帅遭人陷害,生死不明;刘琦被困,掣肘难行;韩世忠病重,大权旁落。整个朝廷,只有张伯伦张大帅仍在北线苦苦支撑,维系着这南宋朝廷的最后一丝繁华。
青衫男子微微苦笑,当今天下,文官废弛,武将用命,可到头来还不是好了那些以秦相为首的当权一派?秦相想要在朝中一手遮天,把持朝政,但只要他陆青楚一日不死,御史台一天不倒,怕总还是有所顾忌的。是的,世道太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也正因为如此,秦相才视自己有如眼中钉、肉中刺罢。
只是自己这一身凛然青衫,怕是仍不足以荡尽这深若九重的黑幕吧!毕竟秦相一党在朝在野,实力之雄,都是一时无两。自己也不知这孑然一身到底能够支撑多久。近几个月来,御史府中杀手不断,秦桧要杀自己的心,未免也太迫切了些!
但那又如何?陆青楚起身来到窗前,窗外明月如洗,这天下便算再黑再暗,也总不能掩盖月亮的光华罢。只要能为这天下百姓争得一丝光明,这一身残躯,又何足惜?想到此,少年坚定的眼中光芒一闪,远方,六角亭的一树梧桐上,一群乌鸦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惊叫着盘空而起,在黑沉如水的暗夜里绽出一泓亮丽的潋滟。
是的,潋滟。阿潋……阿潋,今夜多事,你可曾来过?陆青楚微微一叹,并非是我不想与你相守,只是当此局势,你教我如何能做到不闻不问,袖手旁观?秦相势力一再猖獗,这沧沧浊世,要将靠谁来荡平?怕是,自己一日不死,秦相怕是一日不会罢手的。阿潋,如今我所能倚仗的,恐怕只有你那破空夭娇的一人一鞭了。
夜风悠悠而荡,淡淡的乌云给月亮蒙上了一层阴影。据说这次秦相派出的是西藏密教的右护法万俟龙城。藏密,那个神秘的教派,那样煊赫的地位,大隐于江湖,声势却震于九天之上。陆青楚虽从来不过问江湖,但对这个组织一向还是有所耳闻的。
而万俟龙城作为监察御史万俟呙的叔父,正是这密教的右护法。据说此人武功,是连密教教王都是点过头的。万俟龙城所练武功出自藏传佛门,号称“三声问罢,生死由天”。传闻当今天下,能担得起他三问而不死的人,实是寥寥可数,这一次,连这样的大高手都出动了,怕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罢?
躲不过又如何?陆青楚紧握拳头,在窗棂上狠狠一砸,管甚么明刀暗箭,陆某何所惧之?大不了,一死而已。但我陆青楚既然能坐上这御史台的位子,又岂会毫无防备?最起码,无论如何,今晚三更之前,自己还是不能死的。
是的,只要三更一过,大局已定,天下可期。只要那件关乎国运的东西能够安全的交送出去,便算死了又怎样?阿潋……倘若今夜之后,一切相安无事,我定当与你共续尘缘。
起身,披衣,关窗。天外,云飞雾起,晚风贻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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