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苏无意只记得,那天紫薇说话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像是在讲述一个完全与她无关的故事,而一切却又那么顺理成章,顺其自然。
那个故事是那样的玄奇,却又是那样的让苏无意难忘,甚至让他在那近乎天方夜谭的怪诞诡异中觉出几分真实来——如果这一切,包括那个女子都是真实的话。
“八百年前,秦始皇嬴政为了长生不老,派阴阳家高人徐福带领五百仙童仙女远渡蓬莱,求取仙药,最终却一去不复返——这只是尘世间的说法,其实却没有人知道,徐福并未到达蓬莱仙山,而是到了这里。
这个地方并没有名字,却气候奇特,无昼无夜,无冬无夏,时有幻象发生,当时以为神奇。徐福便以‘蜃楼’为名,带领五百仙童仙女定居此地,开创出了一个新天地。蜃楼中仙童仙女相互结合,逐渐诞生后代,此地倒也繁盛一时。徐福便是蜃楼的楼主,掌管所有人的生死命运。
此谷名为天之谷,据徐福所说,这谷聚集日月精华,收囊寰宇之气,最适宜炼丹制药。徐福便以此谷为根基,开始炼制长生不死药。后来徐福为了试药,开始找一些童男童女来谷中试炼,每过一年便会从蜃楼中选取一对童男童女进谷,却从来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我进谷的时候还只有十九岁,正是登上蜃楼的第七年。
当时在整个蜃楼,徐福便是天,是神,没有人敢不敬,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面。据说徐福已经七十岁高龄了,仙风道骨,神仙也似。当我进谷看到传说中的神仙一身白衣乌发,肌肤婴儿也似,还是吓了一跳。
难道说,他真的已经炼成了长生不死之药?
跟我一起进谷的少年叫做葛洪。这个少年沉默寡言,仿佛是预知自己的命运,始终不曾有欢愉的神色,也从来不见他抱怨。
进谷以后,徐福倒也不曾为难我们,只是每天让我们打坐养气,让我们服用仙丹,如此过了几个月,倒也相安无事。我当时心里也有疑问,如果这些丹药无毒,那么先前来的那几批童男童女都去哪儿了?直到有一天……”
紫薇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苏无意都明显感觉到了那一股侵入骨髓的恐惧之意。只听紫薇说:“直道那一天,葛洪忽然跑过来跟我说,他发现了徐福的一个秘密,要拉我去看。当天晚上,我和葛洪守在徐福每日必经的一个花园里,那一晚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知道徐福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有风吹草动都能教他发觉,所以我们两人紧挨着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
到了半夜时分,徐福终于来了,站在一处旷地上,借着夜色淡淡的微光,我看清了他的脸!只见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白发萧然,看着就像一个垂垂老矣,即将入土的老人,哪里还有白天神仙一般的模样?
我当时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福像是十分痛苦,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喘息了好久才停歇。我们两个人却不敢动弹,直等到喘息声停了好久,大约后半夜深了,才敢离去。
第二天徐福忽然把我叫到他的练功房里,这个地方以前他是从来不许我们到的。我见到他时,他的容颜又变成了年轻模样,让我不禁怀疑昨晚所见都只是一场梦。但接下来徐福跟我说的一席话告诉我,那并不是梦。
徐福说他受伤了,很重的伤,几乎不治。我便问:‘仙尊,是谁伤了你?’在蜃楼上,我们叫徐福都是叫仙尊的。徐福说:‘伤我的,便是葛洪。’
我到现在还记得,仙尊那天的表情像是在悲悯,又像是在感叹命运不公,他说:‘我受命始皇陛下寻求炼制长生不死之法,但这世间生死轮回,哪里又有所谓长生不死之术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便问:‘仙尊不是容颜不老,长生不死么?’仙尊却大笑起来,说道:‘容颜不老?你要是看见我本来面貌,恐怕便不会那么以为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仙尊便把他的秘密都告诉了我。原来他从一本古旧典籍中看到一种驻颜之法,便是以活人之血肉,炼制成药,浇筑一种特殊的药草,再以药草炼丹,这样活人的寿命变会转化到丹药里。只要人服食了这种丹药,便能容颜不老。但这种药草十分难得,只有此地才有,他探明蜃楼所在之后,便请奏秦始皇,率领五百仙童仙女开赴此地,助他炼制丹药。
他先将一对仙童仙女活埋在地下,种下草药种子,等到来年草药成长发芽,结果之后将果子采集下来炼制成丹,等到第二年再找另一对仙童仙女,先喂以丹药,这样药效叠加,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再将这对仙童仙女杀死埋在草药下面当做肥料,继续培育草药,如此年复一年,草要药炼制的丹药越来越强,到第七年时,徐福本来苍老的面貌竟然回复到青少年之时,却不知他正是剥夺了他人的青春,用在自己身上。
这法子说起来残酷得很,仙尊说起来却再寻常不过,我听得十分害怕。却听仙尊说:‘本来再过十天,你们两个也要成为草药的肥料,但葛洪那个小畜生,早就发现了长生不老药的秘密,一直不动声色,直到昨晚才突然发难,趁我练功虚弱的时候将我重伤,抢了丹药逃出谷去了。’
仙尊说他不过旬月寿命,便要传我武功,让我练就他的绝世武功,找葛洪报仇,但我向来性子柔弱,自然不肯,但是仙尊便用强,不仅逼我练功,还逼我继续服食丹药,我既知道了这些丹药是由蜃楼上童男童女的精魂所化,怎肯再吃?但仙尊一旦倔强起来,我又怎敢违抗?
两个月后,仙尊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一天葛洪忽然率人进谷,说要除魔卫道,杀了仙尊。想来定是他跟蜃楼上的人说出了长生不老药的真相。仙尊命我躲起来,他自己却被葛洪抓住,杀死埋在了草药之下,葛洪说仙尊服用了那么多仙丹,培育出来的草药定然药效更强。
我一个人势单力孤,不敢轻易露面,后来到了草药即将开花结果的时候,我趁谷中防范松弛,便放了一把火,把谷中所有草药都烧了。这种祸害人的东西,本就不该留在世上的。
葛洪这才想起我来,便命谷中人到处追捕我,那些年我东躲西藏,却怎么也逃不出去,最后他们找到了我,但他们都低估了一件事,即便是我自己,都没有料到,仙尊传授给我的武功之强,竟然到了如斯地步,那一战,葛洪大败亏输,带着残余部将乘船逃离了蜃楼,从此不履蜃楼一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仙尊逼我吃的仙丹,竟是用他自己的血肉淬炼而成的,也正是如此,我的功力才能进步如此之快,让葛洪一伙猝不及防。
之后几年一直相安无事,但我也很快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不会老,也不会死。葛洪走后,蜃楼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出不了蜃楼,却也永远死不了。苏公子,你知道求死而不得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么?那是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感觉。
我已不知道在这个谷里生活了几百个岁月,任凭外界朝代更替,岁月无情,都与我无关。然而,从一百年前起,开始不断有陌生人登上蜃楼,我一开始见蜃楼来了人还很高兴,但后来竟然发现他们都是冲着长生不死药而来,也就猜测到当年葛洪也并没有死,这一切定是他在幕后指使的了。这些年我遇到的人也不少了,什么薛玲儿,赵倾城,祝无双……最后一个是白公子……但我从来不曾伤害他们,都将他们完好无损地送出了蜃楼。”
她说到白公子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柔情,苏无意忽然笑道:“姑娘与白公子,恐怕之间还有些别样故事吧?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异术,想来是出自姑娘之手了?”紫薇微微苦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苏无意知道她的心意,道:“姑娘放心,他很好,虽不见容于世俗,但天下之大,总有藏身之处。据说那个祝无双后来到了巧云阁,开创了无双阁一派,也算是顾盼中原了。”苏无意说到这里,忽然停了。
紫薇道:“苏公子是聪明之人,你与前面那些人不同,或许这千百年来的连环之劫,真要从公子这里解开了。”说着,从屋里拿出一个东西交到他手上,苏无意一见便是一惊,道:“血胆红?”紫薇道:“这并不是血胆红,而是最后一颗长生不老药,现在交给了你。”苏无意还未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只感觉天旋地旋之感又生,紧接着昏迷过去,人事不知了。
四
顾长夜静静听苏无意说完,忽然问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苏无意淡淡一笑,道:“你还记得,我们从陆家庄回去之后,我曾生了两个月的病么?”顾长夜点头道:“不错,可惜当时我有要事缠身,不曾去看你,这般说来,那两月你并不在府上,我给你捎过去的那些药,都是白费一番好意了。”苏无意道:“怎么会白费呢?不浪费不浪费,一点都没浪费,怎么也是你的一番心意——所以我都叫阿悟拿去喂猪了。”
顾长夜听到前面半句还颇为感动,待听到后半句,硬生生忍住了想要揍苏无意的冲动。苏无意道:“其实说起这事,得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怎么扯到两年前了?”顾长夜不由皱了皱眉,没想到事情牵扯竟然那么广。苏无意却淡淡一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陈鱼曾经向你求过一瓶忘忧?”顾长夜眼睛一亮,他怎么能不记得,那个求而不得,哀而不怨的女子,至今想起来都不禁让他感到心下悠然一叹。
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而有些人,不是一瓶忘忧说忘就能忘的。
苏无意已然自顾说了下去:“两年前,我曾有事受京城名捕谢红妖之托,要到平城走一趟,协助她抓捕大盗花万红。有平城秦家大公子配合,事情处理得倒也还算顺利,但花万红被捕,被谢红妖带到京城之前,坚持说要见我一面,我便去见了他。
花万红说他曾拥有过一瓶忘忧。我当时便觉得这事情非同小可,如果此事当真,那牵连的可就甚广了,甚至那些埋藏已久的宫闱旧事,王朝根基,可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打发的。我便问他从何处得到的,他便告诉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往事。
花万红早年化名秦羽游走江湖,为了颠覆秦府,也曾暗中结交过不少英雄好汉和奇人异士。据花万红所说,他第一次见到薛玲儿的时候,她正受了伤。那伤口十分奇特,花万红从来没有见到过。而更奇怪的是,花万红遍请神医,居然都治不好她的伤势,正巧那时,平城来了一个自称姓葛的道士,据说有鬼神不测之能,花万红大喜,便请他入府为薛玲儿治伤。
但回到府中竟然不见了薛玲儿的踪迹,想来是不知什么时候不辞而别了。那道士却对薛玲儿的故事特别感兴趣,但花万红对这个女子了解也不多,好像那个女子从头到脚都是个谜,让人捉摸不透。花万红将那道士留在府中住了一段时间,却发现那道士的许多反常之处。比如他睡觉是睁着眼睛的,吃饭只吃三牲,总是浑身冰冷,让人感觉不到呼吸,跟死人一般。花万红心下骇异,却也不动声色。
那道人在秦府住了几日便离开了,临走前给了花万红一瓶忘忧。花万红不知这道人是何意,但他也知道忘忧乃无价之宝,只有神仙谷号称死人医白骨的顾长夜顾神医可以做得出来。这事来得奇怪,但花万红也不敢声张,只是听说几天之后,发现薛玲儿被人杀死在了城外三清观,他便猜测这事和那个道人有关。
然而那个道人从此再也没有再找过他一次,但这事因此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直到被谢红妖抓捕,知道再无生还的余地,这件隐藏在心头的重大疑虑,才想到找我求个明白。因为他也知道,如果这天下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神仙谷,求证这忘忧真假的人,非我苏某人莫属了。”
苏无意说到这里,似是得意,又似玩笑,道:“看来你顾大神医在江湖上名声果然不雅,别人想见一面都这么难。”顾长夜却淡淡道:“后来如何了?”
“忘忧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是随身携带的,当时立即便给了我。”苏无意眉头一皱,说:“可我并不相信花万红对我说的话是真的。我拿到忘忧后,便去做了两件事。”顾长夜问:“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打听数年以前城外三清观是不是真的死过一个女人。平城地方不大,死了人断然不会没人知道风声的。然而,我得到的结果是,平城方圆百里,根本没有什么三清观!”
顾长夜忽问:“花万红在撒谎?”
苏无意道:“奇就奇在这儿,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后来一想,他一个将死之人,犯不着欺骗于我。于是我便做了第二件事,打听那个道人的下落。如果他在平城停留过,而且时间不短的话,应该会留有蛛丝马迹,不至于没人知道的。”
顾长夜问:“结果如何?”苏无意微微一愣神,似笑,却又不像是笑,许久,才喃喃道:“这事,却更为离奇了。”顾长夜问:“怎讲?”
苏无意忽然双眸一粲,道:“顾长夜,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顾长夜道:“自是不信,就算真有个妖魔小鬼,也该怕我才对。”顾长夜说到这里,便淡淡笑开了,的确,神仙谷顾神医死人医白骨,这样的医术,便是阎王爷也是要退避三舍的,何况牛鬼蛇神?苏无意却道:“这件事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平城不大,若要打听一个人其实并不难,但我想,如果有什么事谁第一个得到消息,自然是秦家了。江南六世家以秦家为首,原并不只是以刀法鸣世的,其刺探情报能力也无人能及。果然,秦宫听我说了此事之后,便告诉了我一件他隐藏在心底的往事。
这件事是秦宫心底最深的恐惧,那还是二十多年以前,秦宫作为秦府俊彦,随叔父秦仲前往苏州参加江南世家峰会。途径一个古庙,二人到达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秦仲便决定在庙里宿夜。本来江湖汉子,刀头舔血,餐风饮露原也寻常,可这一夜,却偏偏生出了一些不寻常来……”
那时秦宫还小,尚未涉足江湖,而秦仲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那晚秦仲与秦宫胡乱吃过干粮,便早早歇息了。秦宫只盼着早一日能到达苏州,一睹世家峰会的风采,辗转到后半夜还没睡着,正在这时,他却听到断断续续极轻的女子啜泣声。
在这样寂寥的夜里,这啜泣就显得格外清晰。秦宫觉得奇怪,那声音,正是从屋外传来的,一时心痒,他便起身出去看。才出门,便见到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女正抱胸蜷缩在一个角落,清碧月华照在少女身上,像铺上了一层寒霜。此时节虽然不是特别冷,那少女却冻得瑟瑟发抖。
秦宫觉得奇怪,刚才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个角落里有人,要说是后进来的吧,凭秦宫和秦仲两人的身手,又怎么会有人进来而二人无知无觉?那时秦宫毕竟年轻,便没有想这么多,问那少女道:“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里人呢?”
那少女抬眼看着秦宫,却并没有说话,秦宫猜想那少女定是冻坏了,又怕自己是坏人,便道:“姑娘莫怕,在下是平城秦家秦宫,外面天寒地冻的,进庙里暖和一下吧!”说着,便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披到少女身上。
少女似乎有些感激,伸手将衣服拉紧了些,借着月光,秦宫见到那少女的右手腕上有一条淡淡的红痕,不像是绳子,而就像生来就有的,便不由得多瞧了几眼。那女子却抬眼直勾勾瞧着秦宫腰间的干粮袋,秦宫便知这少女定是饿坏了,便从袋里掏出一个馒头,那少女忽然伸手便抢,到手之后立即飞奔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秦宫正准备喊住他那女子,秦仲却在身后叹了口气,说:“不用喊了,这女子不是寻常之人,命煞凶危,邪魅附体,以后遇着,还是避开为好。”秦宫便只得作罢,但他一向知道大伯说话极为准确,以大伯之意,难道自己以后还会遇见这少女不成?
这夜以后,秦宫心里想的便都是这个女子,江南世家峰会再精彩也无心去看,却再也想不到,自己和那少女真的还有再见的那一天。而这一次见面,则使秦宫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恐惧,如果说,这世上最可怕的感觉是恐惧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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